毛旅长接到宣霞父的电报,笑着拍老魏肩头:“咋样?我说长官会保护我们吧!你把石头他们仨藏那了?快叫回来,没了石头,我还真不习惯。”
老魏阴冷的脸绽放出笑容:“是我多心了,不过这三个兵闯的祸实在不小,不藏起来万一—”
毛旅长道:“行了,别万一了!我的兵个个都是好样的,没个万一。”
老魏吩咐手下,把石头三个接回来。
石头、大春、二混子三人躲在县城南关王二小家的地窖里,每天有人按时送饭,顺便把粪桶提走,王二小是阳武县数一数二的大地主,除了夏寡妇谁也比不过,家里的伙食自然不一般,加上魏旅长亲自送人,王二小不敢怠慢,顿顿大鱼大肉米饭蒸馍,短短三四天,三个人就觉得肚子发涨,脸上肉也多了,从地窖出来,乍见阳光,三人都眯着眼懵了半晌。
二混子道:“俺还没住够呢,这吃的好睡的好,啥也不想还怪得嘞。”
大春道:“就是有点憋的慌,被子也有点潮。”
石头道:“中了,咱不是惹祸了吗!这会出来还不知道啥样嘞。”
派来接三人的兵说:“没事了!大长官顶住了,军长还夸你呢,说你小子够种,往后长大了一定是条好汉。”
大春笑道:“中了,啥有种呀,他是相中人家大闺女了!”
二混子也说:“就是,他俩认识,那闺女就是俺镇上马大夫家的。”
石头臊红了脸:“滚蛋!净瞎说!”
二混子不服道:“啥?俺瞎说?回来的路上,是谁给你包的手?还给人家叫姐!人家还问你多大了,还说只比你大三岁!女大三、抱金砖!俺看恁俩腻歪在车上那样,人家哥哥都不好意思下车了,就恁俩在车上也不嫌害臊!呸!”
石头越发脸红争辩道:“人家才瞧不上俺嘞,人家是留学生。”
大春嬉笑道:“留学生也是女嘞,也得找婆家,恁爹不是盖东屋了吗,就是放给你娶媳妇嘞!”
二混子道:“看看,都盖房了,还不承认!”
石头回头捣了二混子轻轻一捶:“别说了,叫人家听见还不愿意俺嘞!”
来人笑道:“英雄救美,人家看上你也很平常嘛,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对了,毛旅长说要提拔你们,刘石头往后可是警卫排长了,你们俩也成班长了,这回说啥得请客。”
三人兴高采烈拉着来人往外走,王小二掂个烧鸡撵来:“三位要走,俺没啥送的,这是俺阳武有名的老费烧鸡,搁嘴里都化,恁捎走下酒喝。”
四人推辞不掉只得收下,王二小美滋滋地回屋,四人出了王家直奔东门。
东门外有条臭渠,说是臭渠实际也不臭,只是阳武城的废水的总排渠,人们嫌弃水脏就管这渠叫臭渠。
臭渠连着一条小河,小河的鱼虾常到臭渠找口福,因此臭渠里总是有人或张网或垂钓,四人走到臭渠桥时,桥下几个闲汉在摸鱼,桥上一堆人围着驴车相货。
摸鱼就是徒手捕鱼,非老手难有收获,看几人不时往岸上扔鱼,石头几个不禁手痒,趴住桥栏看人家摸鱼。岸上一个**岁的孩子,大概是摸鱼闲汉之一的儿子,手里提着一个半满的篮子,在几个大人之间来回跑动,把摸上来的鱼捡到篮子里,偶尔篮子里的鱼也会蹦到外面,把小孩忙的不轻。
二混子心痒下去看孩子篮子里有没有大鱼,石头同另两人腿懒,在桥上不下去。
一阵当当当的敲击声吸引石头们的注意,回头一看,一个三十来岁生就一脸精明像的汉子手里拿着两个瓦盆自卖自夸。石头认识,那汉子叫刘廷杰,是刘庄西院刘家的人,和石头同辈,石头得给他叫哥,不过石头还是愿意管他叫“刘能”。
刘廷杰是个能人,生得一双巧手,又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和一张卖老鼠药嘴,一年四季就没有他闲的时候,冬天人家在家猫冬,他弄个糖葫芦靶子抗着赶会,春天勒柳穗、槐花,夏天熬一锅山楂汤,冒充酸梅汤,秋天花生下来,炒点五香花生进城哄小孩,吆喝都和别人不一样,人家喊五香花生,他喊得是“汴京落地苏”。这家伙还有个手艺,用黄河滩的胶泥做瓦盆,打好胚子用秫秸杆一埋点上火,上面用土封住,只在要害部位扎个眼,让秫秸阴燃,一天光景,泥胚子就变成蓝瓦瓦的盆子罐子,简直就是搓土成金。
刘能见人多了,拿起两个瓦盆相互一敲,当当的声音悦耳动听活像庙里和尚敲罄:“各位乡亲,听听!听听!这声!瓦盆出铜音,能当铜盆用!你买个铜盆啥价?我这瓦盆啥价?当—”
也是倒霉,瓦盆碰打了,石头几个憋住笑,看刘能的笑话,刘能一怔马上改口:“看看这碴口!瓦蓝瓦蓝!跟老天一个色!用到啥时候都不带坏嘞!”
几个买家摸摸再看看,掏钱买盆,刘能喜得顺手把碎片扔到臭渠,给人家找零,十几个买家这个仨那个俩,片刻功夫半车瓦盆卖个干净。
刘能看见石头招呼道:“石头!见恁爹了没有?”
石头纳闷道:“俺爹?俺爹去哪了?”
刘能道:“恁爹说你各开封弄出人命了,来张良庙给你烧香嘞,你木见?”
石头拔腿就跑。
桥下几个摸鱼闲汉上来揪住刘能:“瓦片是你扔嘞?回来扎住人脚咋弄?”
刘能道:“没事!俺咧瓦盆不结实,搁水里两天都泡粉了—”
石头跑进张良庙,正遇上爹出来,爷俩扯住手到了外面。
爹担忧地问:“开封的事咋样了?”
石头高兴道:“没事了,俺旅长还升俺嘞官嘞,往后俺就是排长了!”
爹高兴道:“排长是个多大官,管多少人?”
石头沉吟道:“俺原先的排有三十多个。这回不一定还在原先的那个排,差不多也得二十七八个吧。”
爹兴奋道:“这回成了!”
石头纳闷道:“啥成了?”
爹说:“马家小姐来咱家好几趟,俺觉么着有几成,俺想托个媒人去说说,这回你当官了,俺心里就更有底了!”
石头红脸道:“你说啥呀!人家是大户,咱配不上人家。”
爹沉脸道:“咱也不是原先了,自打你卖丁得了五百大洋,咱也算是中等人家了,你又破死救过她一命,俺看差不多,她一个二十出头的老闺女寻个小女婿还有啥挑头?”
石头嗔怪道:“俺不管了,你是俺爹,你说咋着就咋着。”
路上过来仨人,正是大春等,石头怕他们听见,赶紧打发爹走。
待三人过来,四人就着张良庙外的残碑把烧鸡干掉,一起动身赶往十五旅指挥部。
毛旅长来回转圈,老魏端坐太师椅,手里端着一个茶碗,正吹着茶水表面漂浮的茶叶。
毛旅长道:“老魏,我看你是根本不想出兵,人家在山东帮咱顶住日军整整三天三夜,死了三万弟兄,这会人家被老蒋抓了,咱不得去救?你就忍心韩复榘被老蒋弄死?”
老魏道:“谷良友部已到开封附近,我们这会去根本不起作用。”
毛旅长沮丧道:“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吧?”
老魏无奈道:“恐怕谷良友也救不下韩复榘!”
日近当午。
谷良友师沿着黄河故道南岸向开封急进。
泰安之战五千生还者一路奔波,已是强弩之末,犹自狂奔不已,不时有人倒在途中,后来者从倒下者身上越过,无视同袍死活,眼见开封在望,谷良友更是心急如焚。
开封南郊。
机场一派繁忙。
蒋介石挣开卫士的手怒道:“娘希匹,我就是不走!看谷良友有没有胆子动我!”
何应钦急道:“委员长!此时此刻何苦意气用事,难道您忘了西安的教训?谷良友还比不得张学良有涵养,万一真莽撞起来,后果不堪设想,请委员长以大局为重,容让一步,到了武昌,谁也奈何您不得!”
蒋介石暴躁道:“这就是军阀的坏处!韩复榘拥兵自重,手下兵将罔顾中央命令,为韩某一人竟弃山东于不顾,擅离驻地还要袭击国家元首,这样的人不杀不足以服众!”
陈诚阴声道:“只要杀了韩复榘,谷良友一介武夫何足道哉!我们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何必在乎蚍蜉撼树!”
蒋介石道:“被人家追的仓皇逃跑,我这个委员长做的也窝囊!”
何应钦道:“我们是回武昌指挥全局,不是逃跑,请委员长火速登机!”说着用下巴命令卫兵过去。
卫兵们半抬半推,蒋介石半推半就。
飞机终于起飞了。
第一架、第二架、第三架
谷良友部如黄河决口时的水头,从东门直灌开封。
谷良友伸手揪住奸臣脸:“韩复榘军长何在?”眼中已是渗出血汁。
奸臣脸战栗道:“南、南、南门、、外、飞、飞”
谷良友挥手道:“南门外机场!”
水头有了方向,更加迅速涌向前方。
奸臣脸喃喃道:“西门不安稳,东门也不太平,看来这碗饭是真难吃。”
等谷良友来到机场,机场已是机飞人去,只剩下最后一架正在滑行,却迟迟不肯离开地面。
飞行员急道:“飞机超载,难以起飞,必须减轻重量!”
吕明保看看那只大木箱,低头装没听见。刘景山看看自己的两个大皮箱,低头也不吱声。刘稻村看看吕刘二人,又看看三个大木箱,摸摸那个都舍不得,身边的小妾道:“不就是一些黄货,扔了还能再挣,干嘛舍不得!”
刘稻村眼睛一亮道:“帮我把箱子拉到门口。”
飞行员道:“快点!再晚就滑出跑道了!”
刘稻村也催促小妾,两人合力把箱子抬到舱门,小妾刚想让开舱门,一只大脚蹬在胸口,小妾惊叫一声摔出飞机,飞机再跑道尽头终于离开地面,吃力地挣扎着飞向半空,如同挨过弹弓的鸽子。
谷良友眼望飞机一口血喷出,仰天倒下,气绝身亡。
武汉三镇之武昌。
晴空万里,光天化日。
在层层叠叠的屋瓦遮掩下,一场审判正在进行。
何应钦审判长威严道:“最高军事委员会指证你不战丢失济南,可有此事?”
韩复榘道:“有!韩某在山东共指挥过夜袭桑园车站、血战德州、坚守临邑、济阳遭遇战、徒骇河之战、济南战役、大江口阻击战、配合台儿庄的外围战、夜袭大汶口等比较大的战役或战斗,乃至最近的死战泰安,手下三万儿郎仅剩五千活命。”
何应钦尴尬道:“焚毁建筑驱逐平民,可有此事!”
韩复榘道:“尊委员长指示焦土抗战,所以焚毁市府及车站,百姓乃自愿迁徙躲避战乱”
何应钦汗颜道:“破坏金融,抢劫黄金可有此事?”
韩复榘道:“黄金乃国际货币,留在济南恐怕资敌,所以派人转运泰安。”
何应钦兴奋道:“现在那些黄金何在?”
韩复榘道:“悉数发给阵亡将士家属,以安英雄之魂!”
何应钦恼怒道:“买卖鸦片,祸害国人,截留教育经费中饱私囊可有此事?”
韩复榘道:“澄清吏治、根本清乡、严禁毒品、普及教育乃韩某施政根本,韩某在山东雷厉风行禁烟禁毒。吸食鸦片者关押起来强制戒毒,屡教不改者枪毙,贩卖毒品者无论多少一律枪毙。韩某在山东杀人较多,绝大部分都是土匪烟贩。另外韩某在山东十余载从未见过中央向山东拨过一两教育经费,既然未拨,何来截留之说?”
何应钦擦擦额头汗水道:“反对中央,抵制委员长倡导之新生活运动可有此事?”
韩复榘不屑回答,静静看着法官席上的何应钦,何应钦满头大汗等着什么,审判陷入僵局。
一名侍从匆匆进来,递给何应钦一张纸,何应钦起立道:“现在宣判,起立!”
下面旁听的百十位将军肃然起立。
“我宣判,韩复榘犯有如下十项大罪:第一违抗命令,擅自撤退。第二按兵不动,拥兵自保。第三勾结日寇,阴谋独立。第四收缴民枪。第五纵兵殃民。第六派销鸦片。第七破坏司法独立。第八擅征和截留税款,破坏税制。第九侵吞国防经费。第十扰乱金融。如有不服,明日可提起抗辩,休庭!”
何应钦不待众人离场,匆匆离去。
蒋介石、陈诚在后厅等候多时,何应钦进来,陈诚忙问:“审判顺利吗?”
何应钦叹道:“难以启齿啊!我辜负了委员长,在庭审中倒是让韩复榘出尽了风头。”
陈诚阴沉道:“干脆派人干掉算了,明天就说他畏罪自杀!”
蒋介石道:“怕舆论不良那!”
陈诚道:“舆论是人创造的,我已收买许多记者,按委员长的意思,在各大报纸连篇累牍宣传韩复榘的罪状,有的甚至把韩复榘写成目不识丁的粗人,还有人说韩复榘一枪未开让出山东,舆论在我们手里,愚民还不是任我们摆布!”
蒋介石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贼!我真舍不得韩复榘这员虎帅啊!”
次日,黎明。
韩复榘被两人叫醒:“何厅长找您谈话。”
韩复榘穿戴整齐戴上军帽,对着镜子整理仪容,一人不耐烦道:“快点!”
韩复榘道:“容韩某换双鞋,黄泉路远,鞋子不合脚,恐难以远足。”
韩复榘弯腰拿鞋。
两人从怀中掏出手枪,对韩复榘连开十余枪。
街上报童叫卖声传来:卖报了、卖报,看国贼韩复榘羞愧自杀,身中七弹。
有行人买去,看罢曰:“活该!祸国殃民的东西!”
另一人看罢自语道:“不会吧?自杀还能对自己的头连开七枪?”
街头卖艺说相声的引来众多听众。
说书者道:“今天咱不说三皇五帝,也不说夏禹汤周。咱今个给大伙来个现的!说说勾结日寇的韩复榘!”
观众热烈鼓掌)
说书者道:“一次,山东省主席韩复榘挺胸凸肚出现在山东大学校庆演讲台上。未开口倒也威风凛凛,大有学界泰斗之状;口一张,原形毕露,信口雌黄,粗俗不堪。搞得满座师生愕然,哗然,昏昏然。请听韩某如何讲话。
说书人运气做粗豪声):
诸位,各位,在齐位,今天是什么天气?今天是演讲的天气。开会的人来齐了没有?看样子大概有个五分之八啦,没来的举手吧!很好,都到齐了。你们来得很茂盛,敝人也实在很感冒。……今天兄弟召集大家,来训一训,兄弟有说得不对的地方,大家应该互相谅解,因此兄弟和大家比不了。你们是文化人,都是大学生、中学生和留洋生,你们这些乌合之众是科学科的,化学化的都懂七、八国的英文,兄弟我是大老粗,连中国的英文也不懂。
观众大声叫好……)
你们是笔筒里爬出来的,兄弟我是炮筒里钻出来的,今天到这里讲话,真使我蓬蓖生辉,感恩戴德。其实我没有资格给你们讲话,讲起来嘛就象……就象……对了,就象对牛弹琴。”
观众中文化人莞尔会心。)
“今天不准备多讲,先讲三个纲目。蒋委员长的新生活运行,兄弟我双手赞成,就是一条,‘行人靠右走’着实不妥,实在太糊涂了,大家想想,行人都靠右走,那左边留给谁呢?”
观众轰然大笑,其中有迷糊者问:“就是,左边留给谁?”)
说书人接着“还有件事,兄弟我想不通:外国人都在北京的东交民巷建了大使馆,就缺我们中国的。我们中国为什么不在那儿也建个大使馆?说来说去,中国人真是太软弱了!”
观众又笑)
第三个纲目讲他的进校所见,就学生的篮球赛,痛斥总务处长道:“要不是你贪污了,那学校为什么这样穷酸?十来个人穿着裤衩抢一个球像什么样子,多不雅观!明天到我公馆再领笔钱,多买几个球,一人发一个,省得再你挣我抢。”“三个纲目”讲完,韩主席扬长而去,但不知“靠左走”是否能找到他的官邸?
一段书讲完,铜钱如碎雨般落下。
正如苍天有泪,吊祭英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