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子十急慌忙回到家里,进门看见妹妹倒在当院,刚要过去搀扶,又看见儿子倒在堂屋门口,抱起妹妹往堂屋门口走,走了一半却看见娘和媳妇倒在西屋,血流了一地,汉子顾不得其他,放下妹妹扑进堂屋,抱起老娘头颅:“娘!你醒醒!娘!”
老娘的额头有个大口子,随着汉子的摇晃花白的脑浆子荡漾着流出一股,本来要从眉心留下,被汉子一摇,两下里去了,顿时糊满两边眉毛。
“娘!---”撕心裂肺的嚎叫从汉子快要爆裂的胸膛发出,乍一听好似野兽咆哮。
汉子又扶起妻子,妻子脑后还嵌着犬养行凶的斧头,汉子看看碎裂的头颅,知道没有活命可能,妻子的身体尚存着汉子熟悉的体温,汉子明知妻子已死,却抱在心口舍不得放下。
汉子想起门外的妹妹和堂屋门口的儿子,一边嚎啕着抱起妻子想出去看看,却又不忍心丢下老娘,两只胳膊一边夹着一个,出了西屋。
汉子拖着两具亲人尸体却丝毫不觉沉重,三两步来到牛儿跟前,轻轻放下母亲和妻子身体,汉子从墙边托起儿子。
牛儿的脖子软塌塌垂在肩头,汉子移动牛儿身体,牛儿的头颅后仰,露出脖子上清淤的指痕,这是我的牛儿吗?汉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泪眼,早上那个骑在牛背神采飞扬的儿子,这会为啥不搭理自己?平常自己回家,儿子总是飞快地跑过来,爹爹爹地叫个不休,一双小手在汉子衣襟里摸来摸去,儿子的手呢?汉子不由自主从儿子身后拢过那双小手,握在自己宽大的手里呜呜地哭着。
巧珍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汉子浑身一震,回头看见妹妹一手揉着脖子,正在干呕。
汉子回头把儿子身子放在妈和妻子身边,过去扶起妹妹急切道:“巧珍!”刚说出妹妹名字,汉子又嚎啕起来。
妹妹睁开眼,看见汉子身后三具亲人尸体,急切间挣脱不开哥哥,竟然一口咬向哥哥手腕,汉子手腕一疼,心神一清,手有些松动,妹妹拼命推开哥哥,爬到三具尸体上,逐个扶正死人的脸,看清正是妈妈、嫂子和小侄,巧珍惊恐地双手撕扯自己的头发,嘶哑的嗓音嚎出刺耳的声波:啊
汉子见妹妹双手挥舞,头发一缕缕飘散,发疯似地在院里来回寻找,待找遍几间房子,没有看见犬养,最后拿起一把锄头,满脸狰狞要往外走。
汉子赶紧过去抱住妹妹双臂。
妹妹挣扎着:“别拦我,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汉子已经意识到是谁,却还要证实:“是谁!”
妹妹哭号着:“就是你和爹救回的那个汉奸!”
汉子如遭雷厄,突然想到犬养和老爹正在瓜地,猛地起身欲走,又回身从妻子脑后掰下斧子,一个箭步窜到牛棚,看见犬养骑来的叫驴,恨不得挥斧击杀,却只是一斧砍断缰绳,牵驴出棚,翻身上驴,不顾妹妹叫喊,瞬间出了院子。
汉子飞快赶到瓜棚,看见老爹横死当场,血贯瞳人挥斧砍翻数根木桩,想到犬养汉奸身份,以为犬养必然向南逃窜,骑驴朝南撵去,直到上了南大堤,也没看见犬养的影子,汉子惦记爹妈妻儿尸体,又想起妹夫金彪,勒住驴头,回到瓜棚,把老爹尸体搭在驴背,自己步行牵驴回家,半路上遇见本村马车,才把老爹放在车上回村。
街坊邻居早已在崔家忙碌,妹妹正在大发本家去阳武拉棺木,看见大哥运回老爹尸体,自然又是一阵嚎啕,那脸却木处处不带一丝表情,嘴角也斜的吓人,汉子担心唯一亲人,从人群里找到胡先生问妹妹情况。
胡先生叹气:“凡人遇到如此大变,神思受阻,令妹大概是中风了!”
汉子的泪不索索往下掉,胡先生安慰道:“令妹没事,包场镇老马先生治此症颇为拿手,倒是令高堂和嫂子侄子的身后事,还得大哥费心,万望节哀顺变。”说着说着胡先生自己反倒忍不住掉下泪。
汉子强打精神,交代妹妹和众乡邻办好家人后事,告诉妹妹要去寻妹夫金彪报仇,妹妹知道自家男人本事,也想给娘家报此深仇,于是歪着头猛点:“哥,你刻吧!”
哥哥听见妹妹口齿皆变,心里更是难受,不敢再看,向乡亲借了快牲口,向刘庄疾驰而去。
刘金彪虽然少了一只手,身材却非常健硕,刘庄几十户人家一起办事,好在村里老人自备的棺木现成,办事的人家又得了新五军百元抚恤,出得起价钱,木头倒是够用,但能抬重的劳力却不敷使用。西院刘家几位耄耋分派劳力,让各家错开出殡时间,劳力如赶场般来回奔波,总算在后晌把所有的棺材都入了土。
金彪今天累得不轻,前后赶了三家的事,虽然蒸馍熬肉随便咧,腿脚也累得发酸,尤其肩头被杠子压的竟然红肿起来,金彪用手揉着另一边肩膀,待酸痛梢轻,这边却更显难受,半截胳膊没法够见这边肩膀,同一侧的完好手臂又无法揉到肩膀,金彪有办法,他把这边肩膀,顶在自家墙角,如同蹭痒的母猪,上下左右活动身子,更加酸楚的滋味传来,金彪舒服地哼哼出声。
门外一匹大灰骡子闯进院子,金彪吓了一跳,骡子上跳下一人,却正是金彪内兄,说是内兄,其实比金彪还小两岁,但礼法使然,金彪赶紧过去:“大哥!前晌我打发巧珍去你那看看,有啥要帮忙的尽管开口,你咋亲自过来了,巧珍呢?”
汉子看见金彪,开口欲说,不防急怒攻心一口气没上来眼皮上翻就欲倒地,金彪单手把住内兄腰窝心里一阵慌乱:“大哥!咋回事?是不是巧珍出事了?”
汉子喉咙格格作响,半天才缓过气:“妹妹没事,俺家被人给杀光了,爹、娘、你嫂子、侄子都死光了!”
金彪独臂一软,险些把汉子撂在地上,待汉子立起说清老龙去脉,金彪转身进屋,汉子也跟着进来。
金彪从炕头柜子里拿出一支20响的枪匣子,又从山墙一块活动的砖后取出油纸包裹的子弹,金彪在匣子里取出盒子炮又把盒子炮的枪把对接在装枪的匣子尖上,一支手臂长短的小步枪瞬间完成,金彪把子弹一发发压进弹夹,又试了试枪机的灵活度,才把弹夹装好,又把几个备用弹夹压满子弹,抬头看见内兄直勾勾看着自己。
金彪苦笑:“大哥,这个家伙,没个三五载练不出来。”
汉子急道:“总得给俺个家伙吧!”
金彪思索片刻:“有了!”起身在大衣柜顶上取下一个家事,这个武器看上去巨给力,黄铜的喇叭口碗口般粗细,后面的炮筒子有擀面杖那么粗,中间还有两条腿,酷似大号机关枪。
金彪递给大舅哥:“就是后坐太厉害,不过大哥用着还行。”
汉子接过吹吹上面灰尘,金彪又把油皮袋子装好的火药,和小一点的油皮袋子装的铁砂都递给汉子,末了又递过一匣子火柴,汉子挡住:“洋火见潮气就不能用了,我还是用火镰顺手。”
金彪不再多说,两人收拾利索,金彪又专门在办事的人家讨了一碗肉菜几个蒸馍,两人边默默地吃,边往碗里掉泪,香喷喷的肉菜也觉不出好吃,大白蒸馍吃起来更是味同嚼蜡。
俩人草草填饱肚子,金彪骑上自家黄骠马,汉子还是原来的灰骡子,二人二骑默默出村,谁也没有惊动。
因为二人都以为犬养必然已经南逃,南边日军虽然在黄河滩大败,但据说还有三万人马,此去挑战日军大队,万马军中取犬养狗头,实在是希望渺茫,一个不好生还无望,自家的仇恨还需自家人解,万一搭上别人性命,二人都觉难以担待,于是金彪不说,汉子不提,舅哥和妹夫两人达成默契,没有喊金彪同宗帮忙。
金彪给汉子的武器,实际上就是鸟铳的一种,但由于体积大装药足,能够轰下天上大雁,因此滩里人常常把它架在船头,有经验的老手可以根据大雁飞行方向及引信长短,摆开三角支撑,一枪轰下数只大雁,于是滩里人把这种超级鸟铳起了个专用名字叫做雁枪。
汉子深知雁枪厉害,全家血海深仇,都寄托在此,于是抱在怀里爱若珍宝,任骡子颠簸左摇右摆,就是不肯腾出一只手去扶鞍韂。
夕阳落,天边涌起火烧云,大地一片血红,两人双骑在黄河滩里一前一后,奔向未知的南岸,渐行渐远直到融入天地之间那片血色之中。
这片火烧云照耀的大地上,犬养正在艰难地攀登,黄河大堤,如血色长龙,横亘在中原大地,身上参天老树正像长龙鳞甲,往南延伸出的条条石坝,正如长龙背鳍,大堤南面比北面的坡度要小很多,因为南面的地势经数百年河水淤积早高于北面数丈,就是这不太陡的坡度,犬养胯下的小驴子也难以载人攀登,犬养只得下驴。
好在有大半个西瓜混,犬养边吃边走,一身暑气都消化在清甜的瓜香里。
上了黄河大堤,北面景色如画,凉风阵阵袭来,叫犬养一阵轻松,但看到苍茫平原的点点村落,却有些担心,怕难以走完到河北的几百里路,犬养差点转身,毕竟南岸日军距离最近,但想到东久之死,又被迫打消念头,牵着驴子一步步向堤北走去。
金彪和汉子如果走对方向,犬养狗命必将终结,也许苍天真的无眼,命运交错之下,竟让犬养逃脱大难。
犬养不知道这些,显然没有庆幸之心,待下了大堤,大堤的身躯已经遮住太阳,眼看就要天黑了,犬养不敢到人家借宿,在一个小村外的打麦场里找了个麦秸垛,从下边掏了个窟窿,然后退出来,又倒爬着进去,先趴下再翻身,觉得头部有点倒栽,又从掏出的麦秸堆上拢来两把,垫在头下,看着没拴的驴正在吃麦秸,有心起来拴驴,却没有再爬起的力气,朦胧中睡意袭来,只好由着他去。
刘庄正南,黄河南大堤南面,决口的黄河没有堤坝约束,在平原上展开,虽有八十里宽度,却失去开始那数丈高的水头,除了原先固有河道被占,平地上细分成数百溪流,在这些溪流中,还有少数地势高的村落存在,这些村子的人,在黄河决口的瞬间多数被洪水卷走,剩下的幸免于难的人有的流落外乡乞讨,有的还在坚守家园,他们利用黄河淤积出的新的土地,种菜、种花生、绿豆、黄豆,靠着原先有的一点存粮,与河滩地蓬勃生长的野菜,还有宽广黄河带来的丰厚鱼虾馈赠,顽强地活下来,待流落外地的乞讨者到处碰壁,不得已返回家乡时,这里又恢复了固有的人气。
特别是万滩、沙岗、沙岭等几个村子,又接纳了被大水冲毁的别的村子的人,热闹更胜从前,尽管黄泛区没有政府管制,土匪横行,这里的百姓反倒觉得与土匪共事强于早先民国政府,人家山东土匪每次要一点粮草,并很守信地不再骚扰,不像民国政府三天两头派粮派捐,因此听惯土匪们半夜呼啸而过的马蹄声,这里的人们反倒觉得安全。
今次却大大不同,日军两个战败师团路过,把几个村子一扫而空,粮食、牲口、甚至刚打的鱼虾、新挖的野菜都不放过,万滩的鬼子甚至把村民驱赶出村,上房溜瓦,掀开了房子。
有个年轻人看不过顶撞几句,老日的刺刀毫不留情地咬了这人一口,长辈们赶紧制止冲动的年轻人,总算没闹出人命,但看着年轻人流血的伤口,不赶紧治,迟早要命。
人群里有长者在背阴处寻来马皮泡,马皮泡是一种真菌,形似蘑菇,上边不是伞盖而是圆圆的小球,这个马皮泡显然成熟了,小球已经瘪下去,老者抠开皮,用里面黑黑的粉末给年轻人敷在刀口,片刻之后,刀口血液凝固,年轻人痛楚减轻不再呻吟,大家才松了一口气,沉默地坐在日军看押的洼地等待命运的摆布。
不要埋怨这里的人们没有抵抗意识,残酷的生活、长久的压迫,早磨平了他们的棱角,活着成了他们唯一的要求,天灾**在他们看来早就习以为常,只要人不死,总是有办法活下去!
金彪和汉子趁夜色来到万滩,正好看见日军包围的那片洼地,借着一道沙梁,汉子在金彪身后开始给雁枪装药。
日军干了整天,拆了万滩村所有像样的房子,大小木料在村西集中,小村中佐领着猪头大队长来到看守村民的空地。
小村趾高气扬地在火把下出现,黄河滩惨败,被老杜大炮轰击的阴影早已被小村忘记,看着柔顺的老百姓,小村勇气顿生,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语道:“你们滴,统统不是好人地干活!将军阁下本来要把你们统统地死啦死啦地干活,是鄙人给你们求情,才保住性命地干活!你们应该感恩戴德感谢我,鄙人大人不计小人过错地干活,只要你们帮我把木材运到西边地干活,我就偷偷地放你们回家!”这是小村惯用的手段,进入中国以来,屡试不爽,待仪式结束后,屈服的人们就会完全失去尊严,任日军予取予求。
沉默,几百人连一丝附和的声音都没有,让小村很是尴尬,猪头上前鬼叫一番,大家根本听不懂,看那张牙舞爪的样子,大概是在威胁。
小村顺手给了猪头一个耳光,清脆地打断猪头的激昂,猪头立正嘴里还:“嗨!”了一声,小村习惯地又是一个耳光,猪头又立正一次,这回大家都看明白了,被两人滑稽地表演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小村面子上挂不住,挥手叫过两名日军,叽里呱啦一阵鬼叫,两名日军平端刺刀朝人群里走来。
金彪悄悄打开枪机,汉子也装好雁枪,从沙梁上伸出喇叭形炮筒。
南面,几十条黑影骑着高头大马,正在接近万滩村,在村外柳树樘里这些黑影勒住马屁,一个身高膀大的家伙开口道:“禁恁娘!俺把这一块当菜园子,日本龟孙来毁咱地方,禁恁娘的,叫老子木法活了不是,咱弄死个龟孙!”
一个个子矮矮却敦实异常的家伙接口道:“俺们弟兄都听六子哥,干他个龟孙!”
一个瘦瘦的身影担心道:“前边村子的日军可有好几百,咱这几十条,不够给日本人塞牙缝—”
那个六子不耐烦:“禁恁娘!你要怕就滚蛋!俺们有马,打几枪就跑,小日本要追追不上,怕恁娘个蛋!”
两名日军在人群里认真寻找,一个瘦弱的小子往他娘怀里直拱,日军上前抓住,一把扯下小子包头的兰手巾,满头青丝飘散开来。
这日军得意地狞笑,另一名日军过来帮忙,假小子的娘哭喊着扑过来,被第二名日军一刺刀攮翻在地,瘦弱女孩挣扎着哭号着被日军拖出人群,那女孩的娘倒在地上捂着被刺刀挑开的肚子哭喊着:“各位叔叔大爷,救救俺闺女吧,你们可都是长辈!”人群里几个年长者看看躲在暗处的一个山羊胡,那山羊胡低着头好像一尊泥胎神像,长者见族长尚且如此,只得暗暗低头,有些毛糙的年轻的后生刚要起身,被身边的家人死死按住。
沙梁后汉子忍不住要点火,金彪按住大舅哥。
那女孩的娘声音已经不似人类:“恁这些孬孙!都是没种货!脱裤叫老娘看看!有带把来没!老天啊!俺庄爷们都木有**!鳖孙!都是鳖孙!万滩的鳖孙子们,咋不叫黄河淹死完啊!老天啊!你睁开眼,发个雷把这一窝鳖孙都劈死吧!”那叫声刺耳之极,直直刺穿众人心肺,人群里一阵骚动,山羊胡子抬头扫视一圈,人群的骚动瞬间平息下来。
日军把女孩带到火把照耀的高地,猪头不待小村吩咐,上前一把撕开女孩前襟,女孩瘦弱的胸部尚未发育成熟,只是尖尖地鼓起两处小包。
女孩的娘哭叫更急,在人群中挣扎着往前爬,前边沉默的人群无声地闪开一条道路,那血迹从女孩的娘身下向火把照耀处延伸,刀口太大,肠子失去手的拦阻不索索掉在血迹里,在那妇女身后拉了一丈长,那肠子在四周火把的照耀下反射出诡异的光滑,随着妇女往前蠕动。
火把照耀下,女孩的裤子被刺刀挑断落下,光秃秃的下身暴露在空气中,刚生出的绒毛细细的还未完全伸展,在火把的照耀下只是淡淡的黄色。
女孩哭叫着扭动着,猪头兴奋的酒糟鼻子上闪动着汗珠的光辉,一只肥乎乎的猪手在女孩胸部拧了一把,瘦小的少女硬硬的胸部那禁得起这样的魔爪,一边遭难的尖尖玉笋立即红肿起来,上面小小的樱桃也因充血更加红艳,两边架着女孩胳膊的日军齐齐咽下口水,猪头更加兴奋,几下脱掉裤子,就欲上前非礼。
小村得意地注视着下面众百姓:“你们滴,无用地干活!统统软弱地,不听皇军的命令,统统死啦死啦地!”
女孩母亲的肠子绕在山羊胡子的老者脚上,山羊胡子赶紧踢腿甩开,犹如避开瘟神,众乡亲都看着山羊胡,山羊胡的脑袋几乎抵到裤裆。
沙梁后金彪甩手一枪,正打中猪头白花花的屁股,子弹在侧面一股进入,又从另一面出来,猪头正要挺枪入巷,却遭此打击,枪头立即耷拉下来,倒在地上两手捂着屁股嗷嗷怪叫。
日军们纷纷弯腰,却迎来一声巨响,雁枪打出的铁砂如暴雨般洗礼着火把照耀的那一片,围在四周的日军如遭雨打的梧桐,浑身一震颤动,上上下下不知被打了多少窟窿。
南面六子一伙土匪也恰好驱马赶到,老套筒、汉阳造、中正式、三八式响成一片。
小村非常机警,金彪第一枪响,小村就卧倒在地,侥幸躲过汉子雁枪洗礼,此时听见四外人喊马嘶枪声如爆豆,一面往后爬一面命令撤退,众日军早成惊弓之鸟一听撤退命令,立即拉起小村和猪头逃命,再也顾不得立威仪式。
六子们一阵驱赶,日军们飞快逃窜,两厢里一追一逃,枪声渐渐远去。
沙梁后金彪和大舅哥出来,两人穿过仍旧死气沉沉的人群,来到刚才小村呆过的地方,小女孩就倒在血泊中,金彪埋怨道:“大哥,要不是怕误伤,我早就开枪了,你看这事弄得—”
汉子上前仔细看,小女孩身子被雁枪铁砂打成筛子,脸上也挨了不少铁砂,一边脸颊骨头被击碎而塌陷,上颚牙齿整排竖在嘴里与下边牙齿成十字交叉状,死状极惨。汉子不由浑身发抖,扔掉雁枪双手抱头呜呜地哭出声来。
下面山羊胡见日本人逃走,过来****人,顿时恢复活力,在几位老者簇拥下过来查看。
那女孩母亲早已死在半路,这一帮人从她身上跨过,并没有多看一眼。
山羊胡拱手道:“二位壮士,不知是哪个山头的大王?”
金彪眼珠一转:“我们是新五军留守处的!”
山羊胡听见新五军之名暗自松了一口气:“早闻新五军治军严明,从不滥杀无辜,不知这个又作何解释?”说着把戴着翠玉扳指的手指向地上的女孩。
金彪顿时觉得头大:“这、这是误伤!我大哥并不是有意,他是救人心切,才误杀女孩!”
地上蹲着的汉子呜呜哭着道:“是俺的错!俺愿意抵命,彪子,爹妈大仇就靠你了!”
几个中年人上前要绑汉子,金彪心急,朝天开枪。
众人都愣住了,山羊胡大义凛然:“怎么?新五军也对百姓开枪?你来!望这打!”
山羊胡子一把撕开前襟,露出瘦干的胸膛,戴着扳指的手把这胸膛拍的如同擂鼓。
金彪无奈只得步步后退。
山羊胡子得意道:“我也知道这是误伤,可死了人总要埋的,棺木吃喝纸货灵棚吹鼓手算到一起挑费不少,新五军的弟兄一向发财,出这点钱怕是不难吧?”
金彪一听出钱顿时放心:“这位大叔!您说的有理,给个痛快话,多少钱?”
山羊胡子沉吟一下:“一口价!大洋五百!”
金彪大惊:“这么多?就算俺有,也得过北沿拿来,这样吧,明天午时俺一定把钱送来。”
山羊胡子如何不识金彪缓兵之计:“呵呵,早一天晚一天的也没有啥,只是你这哥哥得留在这里做客,还有你肩上挎的快枪,也得留下做个证见!”
几名中年人已经过去把金彪舅哥按倒在地,又有几个过来要下金彪盒子炮,金彪心里大怒一抖膀子撩翻一群,无奈对方人多,金彪独臂难以抗衡,眼见金彪不敌,南边传来马蹄声音。
山羊胡子眼珠转着道:“等你长官来了,看你如何交代!”
六子一伙赶到亮处,六子翻身下马,大咧咧道:“禁恁娘!老子把鬼子打跑,你们这些龟孙还不赶紧杀猪备酒?禁恁娘的!快点!”
山羊胡子看见原来是悍匪马六子,赶紧上前搭话:“老夫不是不准备,这里有新五军的人误杀良民,正在说事,要不您给断断?”
马六子一听新五军眼睛立即亮起来:“新五军!孙大帅的弟兄?在哪?禁恁娘的!快把人带来!”
金彪在人丛中拱手:“在下刘金彪,大王如何称呼?在那座山上立庙?”
马六子见金彪独臂,脸上淡定,知道是沙场老手,不敢托大:“兄弟马六,山东韩复榘大帅门下,谷良友师长马弁,如今流落草莽,哪敢再称大王!”
金彪闻听大喜:“原来是山东韩大帅部下,小弟原是石友三的手下,跟随冯大帅到过北平!”
马六上前双手扶住金彪臂膀:“都是冯大帅儿孙,不知是顺字辈还是利字辈?”
金彪单臂把着马六:“不敢,兄弟上顺下明,在军队里被唤作刘顺明。”
马六单腿打千就是一礼:“这么说还是前辈弟兄,兄弟上利下国,在队伍上叫做马利国!”
两人越说越热,成了自家人,原来老帅冯玉祥以家法治军,手下大将如韩复榘、石友三等皆被老帅称作“儿子”,往下自然是孙子曾孙玄孙灰孙,一级级往下算,为了不乱辈分,冯玉祥给手下立了“风调雨顺、利民强兵”八个字作为识别,要求在军队里一律用这八个字起名,以便于指挥,双方如果在混战中相遇,只需报出字号,就知道追随大帅早晚,辈分低自然要听辈分高的指挥,即使有人因功升官,见了下属长辈也得先敬礼,这会马六子与刘金彪论开辈分,山羊胡子倒被冷落到一边。
金彪记起大舅哥,赶紧进了人群,汉子被几个中年人牢牢按在地上,却丝毫没有反抗的意识,金彪过去一脚一个踢开众人,山羊胡子不敢再说,马六子却问起事情经过。
金彪一五一十道出原委,马六子眼中喷火看向山羊胡子。
山羊胡子赶紧辩解:“哎,不是老朽不管,这娘俩在村里名声不好,寡妇失业的不说,还勾搭外乡汉子,坏了自家风水!老夫正要按族规把她沉塘,正好日军杀了,算她便宜!”
“狗屁!”一声大喝自人群中发出,大家闪开空挡,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人从死去的妇女身边站起,那人浑身抖动,眼角流血,牙关咬的格蹦蹦作响。
那人擦擦眼角渗出的血,向着金彪和六子道:“我是开封县杜良乡人,本来不该管这万滩的家事,可是路大嫂是个好人,如今娘俩屈死在日本人手里,你们还要坏她的名声!我一万个不答应!”
那人喘口气继续道:“路大嫂年轻守寡,本该叫乡里人高看三分,本村族长却百般刁难,抢占她家土地不说,还要霸占人家身子,我偶尔遇见,就被他们打个半死,这回老日当着你们的面奸污她闺女,你们一个个缩着头当老鳖,路大嫂骂的好!一个个都是孬种!我就不明白,为啥自家人比老日还坏,还不懂人性!新五军二位兄弟为救人误伤人命,你个鳖孙族长不依不饶,非要人家赔钱,感情人家新五军的好名声也被你用来赚钱!老天哪!这村子里都是啥人哪!咋不叫—”
“呯”的一声,那人应声倒地,马六子吹吹枪口硝烟。
金彪目瞪口呆,山羊胡子连忙抬手擦脸上的冷汗:“大王英明!这个人就是奸夫!满嘴胡说八道!千万不要信他!”
马六子嘿嘿冷笑:“禁恁娘!你个老杂毛说说我为么宰他?”
山羊胡子转转眼珠:“自然是这家伙满嘴喷粪,惹恼了大王!”
马六子抬手一枪,把山羊胡子脑壳掀开。:“禁恁娘!答错了!”
金彪等木呆呆看着马六子。
马六子朝下面黑压压的人群一指:“禁恁娘的!就是那死了的大嫂说的对!禁恁娘的!这里的人都该死!老子不是不讲理,刚才那个骂族长的狗东西,早干么去了?大嫂挨刀子时候他干么不急?大嫂闺女被鬼子祸害时候他干么去了?这会出来装好人,禁恁娘的!老子最看不惯这号松球!”
马六子又朝那人尸体上开了几枪,才悻悻收手:“禁恁娘的!比不是东西的族长还不是东西!没血性的孬种!”
说着又命令手下,把刚才围攻金彪和金彪内兄的几个人架起来,举枪欲射,金彪过来劝阻,马六子气得朝天连连开枪,直到打光子弹才算解气。
金彪和马六子说起丈人家满门被灭的惨事,马六子暴跳如雷,立即与金彪一伙上路,要替崔氏满门讨个公道,几十人马呼哨一声,如风般没入黑夜,只剩下万滩男女老少捏呆呆愣在血腥味越来越浓烈的地方,火把渐渐熄了,所有人都没有动。
金彪和马六子一伙散开队形,在黑夜里追击日军,黄泛区里到处乱哄哄一片,两位师团长以为新五军过来追杀,吓得连忙起身,几十个人左右穿插,牧羊般追着三万日军在黄河的心窝里乱跑,好多日军不熟悉地理,掉进深深的土井,这土井本来是固有的池塘,被黄河水淹没后,泥沙淤积早已填满,却因为下面有水,以及淤积时间不久,所以并不牢靠,如沼泽般待人而噬,数百日军因此丧命,马六子一伙却在此活动数月,地理熟悉,在纵横交错的河道间来往穿梭,从无失蹄,由于有近路可循,日军看马六子瞻之在前呼之在后,更加摸不清大小头,只能奋力跋涉,一夜间竟然过了黄泛区,踩到郑州东面的实地。
金彪和马六子见日军集结势大,不敢再追,只好勒马停蹄,汉子冲杀一夜,雁枪弹药耗尽,也打死几个鬼子,报仇之心渐渐淡了,想到家人尚在等待入土,与金彪辞别马六子回转老河道北面去了,马六子一伙纵马向东南一带,散入黄泛区继续做快活土匪。
犬养在麦秸垛狭小的洞里,蚊子嗡嗡飞舞,在犬养脸上会餐,他根本没有反应,这个神经衰弱的家伙正在深深的梦里。
牛儿那天真一笑,那两颗尚含在牙肉里的两颗门牙,交替在他脑海里浮现,两颗门牙一会竟渐渐生长起来,长得与两边犬齿一般长了,那牙没有停止生长,继续往外冒,而且越来越尖锐,牛儿突然张开嘴,那嘴有脸盆大小,一口把犬养脑袋咬住,犬养啊的一声大叫,猛地起身,头撞在洞穴顶上,麦秸那森森断茬刺痛犬养的脸,黏黏的似乎流血了,犬养用手擦脸,脸上疙疙瘩瘩满是蚊虫叮咬的痕迹,心里一阵紧缩,莫名其妙地觉得那个牛儿的爹,铁塔般的大汉就在不远处凝视自己,犬养身上一阵颤抖,探头四下里看,月亮的光辉照着不远处的黑色长堤,四野平平,并没有任何动静,他却更加害怕,再也难以入睡,干脆爬出洞穴。
幸好驴子还在,犬养不顾一切,骑上驴子上路继续往北方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