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战马维持最高速的时间只有十分钟,距离也就二三十里,若是一味狂奔,马儿的心脏将难以负担,最终必会死去。
金彪和麻子久在军旅,哪有不知的道理。
过了延津刚三四里,麻子嘞马停蹄:“大哥!歇歇吧,人木事,马吃不消啊!”
金彪无奈只得下马,好在天色还早,急也不在于一时,十个人下马稍歇,松开马缰绳,解开攀鞍扣,马儿们恢恢嘶鸣,跑到路西一处水洼饮水吃草,麻子几个手下也找了树荫掏出纸烟洋火,拿出腰间水壶,且吸烟饮水稍事休息。
金彪躺在路边柳荫下斜坡上,嘴里刁个茅草根,牙齿轻咬,甜丝丝的汁液冲淡满嘴苦涩,麻子递来水壶,金彪还未接到,麻子手一抖,泼了金彪一胳膊。
金彪翻身坐起,麻子一脸紧张:“坏了!有马队!”
麻子手下也有警觉,纷纷起身招呼马匹,马儿听见呼哨,虽有些不情愿,还是紧啃两口青草转身而来。
金彪道:“来不及了,快隐蔽!”
十个人刚刚奔下大路,几十匹快马呼啸而来,众人根本无法藏身,立即被马队包围。
马队带来的烟尘缓缓飘过,两伙人各自持枪对峙。
马队头目,一个青森森的疙瘩脸驱马上前:“不知几位是那个山头的大王,路过延津不打招呼也就罢了,无故伤我弟兄,于理不通吧?”
麻子拱手道:“兄弟乃是阳武县新任县长麻有田,未请教?”
疙瘩脸闻言面色稍靖:“哦!原来是麻兄,兄弟是延津县长张强!闻听老兄前来上任正要登门拜望,可是今日的事,又作何解?”
麻子道:“全为一个老兄家仇,急着抓恶人,你手下弟兄拦路,俺一时心急,就动了手,可是俺并没有下死手,枪枪打在小腿,本想着过些时候给兄弟们送些药费顺便赔礼,既然张老弟来了,干脆就顺便了解这事!”
说吧使眼色,一位精明的兄弟赶紧从怀里掏出一把大洋,上前送,张强队中一人也催马上前接过。
张强点头:“我说怎么手下留情,枪枪咬肉却不伤骨头,原来是有急事,但不知老兄在我地盘上要做啥买卖?”
麻子干笑,原来这小子把自己当成砸响窑的了。
石头上前拱手:“您可是前任保安队长的弟弟?五月间有个第五军衣服的人杀了你哥哥,可有此事?”
张强面上一紧:“你是何人?问这个干嘛?”
石头道:“我们找的仇家,正是杀你大哥的凶手!此人唤作徐念祖,还有个日本名字叫犬养!”
张强目露凶光:“这个小子现在那里?”
“塔铺!”
两班人同仇敌忾,立即合兵一处,往塔铺疾奔。
塔铺,因一座七层高的砖塔而名,这七层塔最上一层,早已崩塌,传言是一位过路神仙不小心衣袖拂过,扫掉一层,因此这塔名为七层实际剩下六层。
砖塔建在一个黄土丘上,土丘下一个镇子绵延二三里,此处人烟稠密,物产丰饶,张强早已垂涎三尺,却因镇子上出了一个强硬族长,而未能得手,为此张强气得几次想发兵攻打,怕损失过大,被别人谋夺县长职位,才无奈作罢,今次为大哥报仇,何尝没有借机收服塔铺的意思!
塔铺前,有个柳树岗,一条河流从岗下蜿蜒而过,像一个天然的壕沟,一座木桥,桥板高悬,铁链绞盘森然。岗上,绵延的寨墙顶角,一座青砖碉楼巍峨耸立,黑洞洞的射击孔伸出枪管,可谓戒备十足。
这是镇里张家族长凤阁所建,为的是防范土匪,其实也有自立为王的一层意思,自打民国以来,兵乱连年,即便日军不来,百姓又哪里得了安乐?张凤阁乃是吴佩孚大帅亲兵,冯玉祥倒戈,吴佩孚落败遭软禁,手下亲信被遣散,这个凤阁临走偷了一车军火,还拐了北平一个前清王爷的闺女,带了十几个老弟兄回到家乡,顿时轰动乡里。
那格格嫁给凤阁后,本族长辈见了凤阁都行大礼,言道驸马爷乃是皇亲国戚,不受封也吃四品俸禄,对此种说法,凤阁认为扯淡之极,却拗不过长辈坚持,时间久了,也就由着他去,一时间驸马爷之名传遍方圆数里。
一次塔铺遭遇土匪,张凤阁带着十几百战之士与上百土匪激战不休,终于击溃强敌保住家园,张氏族长自觉让位,凤阁以而立之年出任族长,保家之念愈强,招兵买马聚草屯粮,俨然国中之国,再也不向国民政府纳贡献粮。
今日塔铺大喜,全镇张灯结彩,全因张家老三要招上门女婿,这个女婿非是旁人,正是徐念祖!
徐念祖从延津跟着张氏父女回家,族长张凤阁亲自来见,看犬养文文静静白面无须,一派文弱书生气象,听闻本家大叔说起延津之事,这人竟在十几人中赤手杀人,救了本家妹子,凤阁啧啧称奇,看犬养一身第五军军装,以为是个开小差的逃兵,不但没有看不起,反而规劝犬养安心养伤,犬养正感前途迷茫,正好有个安身之处。
犬养想起数日之事,痛悔不已,谎报姓氏为言午之许,有心改头换面重新做人,在张家安住。
张家老三原来有个祖传手艺,种蘑菇,一拉溜十几间茅草屋,里面满是树桩,每日浇水,天气好时,可采上百斤蘑菇,老张不敢再去延津贩卖,正好离新乡也不算远,于是改道新乡,犬养每每听见老张赞叹第五军与鬼子和平相处,天下竟有猫鼠同巢的奇事,心下更是惊恐,只愿洗心革面从新做人。
张家老头,乃是小康之家,没有子嗣,只有三个女儿,两个出阁嫁人,只有小女才长成,舍不得外嫁,一心招个养老女婿,小女凤娟自延津被救,早已一心相倾,心思全在豺狼身上,数次向犬养表白,犬养顾忌身负大案,总是装傻,更被凤娟看做正人君子爱慕不已,难以自拔。
一日,凤娟约犬养出门闲逛,犬养有些惊恐,托词怕延津张强寻仇,凤娟言道:只要在塔铺范围,不管那路人马也休想拿了他,犬养只得陪同凤娟出游,凤娟美貌,犬养斯文,金童玉女般一对,惹得街坊邻居啧啧羡慕,凤娟不顾羞愧,一把抓住犬养手臂,依偎着再也不肯松开,犬养也有些心动,毕竟凤娟相貌与初恋情人十分相似,人海茫茫战乱不休,说不定那个会娟早已人鬼殊途,犬养放下心思,随遇而安,挎着凤娟游遍塔铺,在六层废塔之顶,凤娟说起心事,犬养道:人命官司在身,不敢连累,凤娟哭泣道:哪怕他杀了一万人,也绝不嫌弃!犬养也是青春少年,那里禁得住美女诱惑,一把揽过凤娟,凤娟动情不已,主动抬头闭目,犬养低头俯就,二人在砖塔之顶,一吻定情。
说来也巧,凤阁手下一名老弟兄,在大街上醉酒纵马,把一个路人撞飞,那人身体也十分强悍,撞在墙上,一根肋骨脱出卡在砖缝里,硬是没有昏迷,嗷嗷叫着喊疼,众人欲救,无法下手,硬拔恐难活命,不拔眼看元气一尽人就得死,凤阁闻讯赶来,急的无可无不可,若是那人不活,老兄弟必须偿命,凤阁即便不忍心,也不能坏了自己立的规矩。
凤娟与犬养恰好游罢砖塔,路遇此事,犬养乃是医科大学高才,见事情危急,顾不得许多,当下在旁边剃头挑子抓了个热毛巾,分开众人,一把捂在那人嘴上。
那人气息受阻,肋部越憋越大,竟缓缓把卡在砖缝中的断骨拔出,犬养连忙把那人放平,叫人拿来烧酒,给伤口消毒,以专业手法给那人断骨复原,拿缝衣针缝合伤口,顷刻间救了一条人命。
最后犬养一贴膏药护住伤口,交代那人百日内不要见风,不说一边凤娟眼中泛起桃花,凤阁也是激动不已,一把抓起犬养纳头便拜,口称恩公此举救了两条人命。
犬养不解,凤阁言道:此人若死,少不得还有人抵命,岂不是两条人命?
凤阁把犬养请到家里,置酒款待,奉若上宾,问起犬养来历,犬养最怕这个,当下支支吾吾,说是出国留学,回国从军,战场上救治伤兵,不慎划破伤兵动脉,致使伤兵命丧,被长官关起欲要治罪,侥幸逃脱后路遇农家,发现蹊跷要举报自己,无奈下杀人害命,痛下苦手,并非出自本心,而犯此大错。
说着嚎啕大哭颇有痛悔之意,这些话半真半假,张凤阁听得真切,乱世中为活命谁人不曾杀害无辜?又有几人能放在心上?这个许念祖竟如此坦诚相告,足见其乃堂堂君子,张凤阁心生恻隐,对犬养更加喜爱,当席提出和犬养结拜。
犬养无奈只好同意,这凤阁叫出先前弟兄,要给犬养一个名份,续了年庚,犬养仍是老末,于是众兄弟皆称为十八弟。
十八弟精擅西医,张凤阁出钱,给犬养盘下门面,花银子四处采购药材器械。
犬养开了门市,因巧救惊马撞人,而名声鹊起,刚开张就门庭若市,犬养又是有真材实料的人物,疑难杂症到了他手,三两下弄清病因,西药又不似中药慢效,当场治愈者甚多,呼吸间,神医之名传遍四乡八镇。
张家老两口越看越爱,问凤娟此人如何?凤娟也不隐瞒,把二人私定终身之事说个明白,爹妈欢天喜地,立即找凤阁说事,凤阁闻听犬养与堂妹有意,也是欣喜异常,当下亲自出面给二人操办婚事,犬养之心渐渐安定,想着安家落户忘记前情,永远不再提起过往。
石头一伙勒马之时,正是犬养礼成之际。
张强喊话:“碉楼上弟兄听真,我乃延津张强!专程拜访张驸马!请速速通报!”
碉楼上下来一人,快步奔回塔铺,凤阁端起酒杯:“来来来!今日舍妹出阁,把弟娶亲,可算是亲上加亲,大家满饮此杯!”说吧一饮而尽,各宾客也笑脸相陪。
凤阁又道:“以后许家兄弟就是我张凤阁心头之肉,谁欺负了许贤弟许妹夫,就是欺负我张凤阁!塔铺原本没有许姓,百年之后,许姓家族全是老弟后代,今后张姓家人要和许家世代修好,那个敢忘了我今日所言,全族共诛之!”说吧掷杯立誓。
恰在此时,外边跑进一人,大喝道:“延津张强带人寻仇!”
犬养面如土色,凤娟花容惊诧,旁边惹恼了张驸马。
凤阁哈哈笑道:“这就拿了那厮狗头,绝了妹夫后患!”说罢出门,敲钟击鼓聚将点兵,整个塔铺人喊马嘶刀光映日。
外边石头等不知这些典故,只是诚心盼望对方交出汉奸恶人,谁知迎来一阵弹雨,登时几个兄弟受伤,几匹战马倒地,余者赶紧散入林中。
张强大怒道:“对面可是张凤阁?你***太不仗义!老子诚心拜会,并非挑衅,哪有一言不发开枪伤人的道理?你他妈要是个人物,就站出来回话!”
张凤阁从碉楼上现身道:“你也不必多说!我知道你等来意,要想害我许贤弟,那是万万不能!”
石头和金彪听得真切,只是许、徐同音,难以分清,只当张凤阁明白徐念祖真名,金彪高声喊道:“张族长莫要上了狗贼的当!那个混蛋杀了我岳丈全家!”
张凤阁喊道:“你是何人?”
金彪道:“阳武黄河滩刘金彪!原是冯玉祥老帅部下!”
金彪不提冯玉祥还好,提起冯老帅,张凤阁一干弟兄咬碎钢牙,顿时不在搭话,一挺机枪向着金彪处突突扫射。
弹雨过后,金彪肩头被擦伤,石头连忙爬过来给金彪裹伤,金彪犹自不解,大声喊道:“那徐念祖杀了一家老小,四岁孩子也不放过!根本不是人!”
凤阁回道:“乱世之中为保活命,难免杀害无辜!此事我已知晓,许贤弟颇有悔意,如果你家人不服,尽管来报仇!不过你提到冯玉祥,我必须跟你说清,我张凤阁乃是吴子玉老帅手下亲兵,直奉大战,若不是冯某临阵倒戈,吴大帅那会兵败遭擒?我最恨背信弃义的冯某人!你若再提!我直接用炮轰!”
金彪无语,原来犬养的事这个凤阁知道不少,但是为何包庇却不得而知。
石头深信张凤阁定是听信谗言,大声喊道:“俺是第五军十五旅刘石头!那个徐念祖杀了俺本家兄弟!你说这个仇该不该报?”
张凤阁闻言误认为就是犬养提起的所谓医疗意外,朗声答道:“战场杀人实属寻常,一条人命又算得什么?那一战不死人?谁能当成私仇来报?”
这话说得也不甚明了,石头听见,只当他的意思是:两国敌对,杀人不算私仇,而凤阁所言,乃是:战场上死人无数,尚不算仇恨,你们就当伤兵死于敌手罢!
麻子高喊:“俺是阳武县长!也是第五军连长,老兄何必非要作对,为了一个人与整个第五军为敌孰为不智啊!”
张凤阁道:“第五军也罢、中央军也好!老子统统不认!识相的赶紧走!我不管你是谁,想杀我许贤弟,先杀我张凤阁!”
这话说得强硬,一点回转余地也木有,金彪、石头、麻子、张强全都死心,纷纷举枪射击,那边也开枪相还,顿时乱战起来。
金彪等枪法准确,吃亏在所带都是短家伙,加上地形不利,有隐蔽的地方,离着碉楼足有二百多米,盒子炮勉强够到,要想伤人谈何容易,出来打又没有遮拦更容易伤在对方枪下。
张凤阁一方见对手龟缩在树林不敢出来,也不敢轻易出击,只是据险固守,盼着对手知难而退。
双方从中午一直打到天色见暗,张强一伙,子弹渐渐耗尽,只得收兵撤退,石头和金彪不肯善罢,只管守在原地,麻子见不是事,赶紧劝说,两人这才愤愤起身,要会同大队人马前来寻仇!
石头回到县城才想起家中尚在等待,于是先到会娟二叔处说话,会娟二叔,名唤福生,经营一家车马店,儿子马钢十五六岁,最是痴迷打仗,对石头这个本家姐夫充满崇拜,拉着手问长问短,石头心焦,怕家里担心,马二叔答应亲自把大车送回亲家,石头这才放心,马钢拉着姐夫不想放石头离去,石头无奈只能陪着吃了晚饭才起身告辞。
马二叔带了石头所卖布料,又添些时令果子,赶着石头家大车回去报信,石头直奔县衙和金彪、麻子会合。
县衙里,大家唉声叹气,都说塔铺不好打,没有钢炮断难攻破,只能等毛旅长大队人马前来,方能报此大仇。
石头有心第二日再去,看大家几乎人人带伤,只得作罢,大家都盼着毛旅长前来。
有一个人却不肯善罢,那就是延津张强!
张强手下有五六百人马,还有两挺捷克造,一心想着报仇,竟趁夜偷袭塔铺,悄悄来到先前小树林,谁知张凤阁有心,早安排人马埋伏在树林附近,等张强醒悟,已经被张凤阁的人四面包围,冲杀半夜,张强好不容易逃出性命,清点人马,剩下一半,那里还有心报仇,只是气恨难消,鼓动弟兄们大声呼喊:“明日请了第五军,踏平塔铺捉驸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