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回春暮泣残红(一)
作者:意微婉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050

沉香阁。

今夜月光清朗,正是打理她宝贝的好时机。纳兰婉依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靥。庭院里,她欣慰地瞧着高低各异的植物。瞧了许久,她闭上了眼睛,凝神听着大自然的声音。忽然有人咳嗽了一声。她猛然睁眼,看到了此刻最不想见的人。

“你。”

龙篪有些哭笑不得。“我以为你该说‘臣妾参见四王爷’。”听着自己热情的过分的语气,他才明白自己不是哭笑不得,而是不知所措。婉依一直让他不知所措。

“做什么?”

“赴宴。”他故意只说一半话,似乎要引她问下去。婉依却不问,仍是定定地看着他。半晌,他投降了。“那些瀛部人无聊的紧。我忍不住溜出来,不知不觉地就朝这儿来了。”

这话显不全是真的。龙篪眼角挂着丝轻佻的笑,宴上的葡萄美酒夜光杯,佳人在伴,哪里无聊?寻花问柳的事,他是从小就做着的。那瀛部公主嫣然一朵粉妆夭桃,摇曳生辉,一张花颜似不知娇羞为何物。

漆黑回廊中那个炽热的吻,竟让他也险些无从招架了。若是往常,征服这样的女子,会是他的最大乐事。然而,怀中抱着那个女子,心里却飘来了那么一朵月下淡菊,素袖伴着清芬,细长一双柳叶眉下的忧郁。

在苏州时,机缘巧合救了她,之后念了有多久呢?

如今离的如此近了,虽然……她已是二哥的女人。但她自请住在那样偏远的沉香阁,又从不与其它嫔妃争宠斗艳,是为什么呢?

于是推开怀中的人儿,头也不回地走开。借着些酒意,就往沉香阁走来,走的许急了,出昭阳殿时撞上了一个着华服的女子,也没留心。

婉依仍不答话。龙篪亦不再说了,两人就那么对视着。风轻轻吹过,婉依的发梢飞起,扫过龙篪的眼,他却一点也不知道似的。

“我很好。”婉依轻启绛唇,似乎看到了龙篪的心里。“那公主……很好。不要再来找我,我很好。”

“什么?”

“我很好。”她重复道,转头走回了正殿。

龙篪默默地看着她消失在殿中,没有唤她。他的思绪又回到了他们初见的那日,伤痕累累的她,仍然那般淡然地说着“不疼”。

然而今天她的语气失了往日的飘渺虚幻,竟带了些生硬在里面。他笑笑,这总是好的啊。一潭湖水,至此方有了涟漪,甚至不是涟漪,掀起了些浪花呢。

于是,他再不愿犹豫了,疾走几步上前,牵起她的手。

婉依猝不及防,与他如此近的挨着,静眸中忽燃起些愤怒,回手出招,却又被他紧紧地握住了。霎时的霞飞双颊,幸而此时已是夜色浓浓,他看不到,她亦至少可欺骗自己,心中不曾有些微的颤动。

“放开我。”

“我不放,你又能怎么样?”酒意溶了情意,他只道至少此刻,不要放手。

“放开我!”

龙篪笑道:“跟我来。”

还未觉察到的时候,婉依竟发现自己已在与他一起奔跑了。两人均是浅色衣袍,随风翩飞,映在月色下便似洒金笺般令人迷醉。

她的生命,一直便是静止与律动的一则是非题。从小心中便想要静,却偏偏不得而静。自从……识得了他,一切似乎不同了。就这样一直跑下去,或者,再次停下来的时候,就什么都可以抛下了……

两人停下脚步的时候,仿佛已经过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的时光。

气喘了半晌,她诧异地瞧着眼前的景象。

恍若时空的挪移,难道回到了苏州么?

这么一座无翼却可凌空的殿堂,临光更衬绚丽的灵物,高耸入云,独揽明月,飘隐繁星,竟如此熟悉的。婉依轻叹了一声,瞬时又是不能呼吸。任何人见得了置怡阁,都不能不为其折服。

她轻轻昂起了细颈,希望瞧见置怡阁的最高端。

然而,接天处已是云雾缭绕,如何有尽头?

入宫也有了段时日,她却从未有机会见到如此的神物。

一种异能,融会了她每一丝敏锐的灵觉。

龙篪见她叹服,微微一笑道:“跟我来。”见婉依没有回答,他干脆再次拉着她,向殿门走去。

她这次顺从了许多,任他这样牵着,纤指竟透了一丝柔意。

他说……跟我来……

她心中忽然柔软起来。

两人走至殿门前,他却拐折了道路,拉着她轻手轻脚地绕到了置怡阁背后。见他脸上如今有了促狭玩闹的神色,倒像个孩子似的,她忍俊不禁。

摸黑许久,他终于找到了正确的道路,依六芒星星位轻敲几块门砖,一扇隐于墙壁上的门开了。

黑暗的甬道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面前。又是记忆涌起,她战栗了。

为什么……竟如此熟悉……

龙篪见她站定不动,仍是轻声道:“跟我来。”推她至身前,他笑道:“只管走吧,我就在你身后。”

许久,终有了火把照亮前路。千回百折的阶梯,历经沧桑,似乎摇摇欲坠。

吱呀了颇一阵子,终于又出现了一扇深褐色的门。

龙篪自她身边绕过,推开了门。

天朝的圣所,揭开了它最后的一层面纱。

置身于浩渺星空之下,嵌玉墙壁,烂遗光,流祯祺。峥嵘岁月的明主忠臣,尽列其上,形容逼真,几似原光回照。

龙篪将画像一一看过,心生感叹。

回想着年幼时的乖张顽皮,他失笑了。置怡阁顶层,如不是祭天大礼,是绝不许人进入的。然而他自小便不是遵守规矩的人,十二岁那年,他每晚在置怡阁附近打转,终找到了入内的密道。

他忍不住好奇,夜夜偷上置怡阁,终惹出了祸来,被大哥和二哥知道了。

大哥是从来瞧他不上,只冷冷几个讥讽眼神便拂袖而去,并不将他怎么样;二哥却是大动肝火,兄弟私下里,将他狠狠责骂一顿,不留一点情面,但转过身来,在父皇面前,却只是极力相劝,竭力保护。

事情过后,该认错认错,该受罚受罚。置怡阁,却成了他童年中一丝永远抹不去的自由记忆。

几年过去,这珍藏于心中的顽劣记忆,他希望与她分享。

他靠墙坐下,也拉她坐在自己身边。婉依轻咳一声,微微离远了些,仍任他握着自己的手。

仿佛回到苏州,回到二人的初见,相依坐着,沉默也是舒畅。

“这是宫中的圣所,这墙上的每一个人,都是大哥想要成为的人,是二哥正在成为的人,是我……永远不会成为的人。”

他叹了口气。酒竟慢慢在醒了,他的幻梦,却还没有做够。

婉依沉默。

他已习惯。

“那时我找过你……找了很久。你知道么?”

“何必找我?”她终是轻轻抽回了手,秀睫频闪,紫瞳中闪着异样的光芒。

他回避着她的问题。“只要找到了便好。尽管……竟是在这里找到。婉依……你的心,我从来不清楚。如今只要你一句话,要留,我便走的远远的,再不回来;要走,我便抛下一切带你走。偌大后宫,不会缺少一枝独净的淡菊,罪过也便只让我一人承担。”

高处不胜寒,晚风??撩过,心弦漫动,她深吸了一口气。

并未回答问题,她只是站起身来,踱了几步,找到高楼决口处的一丝冷冽月光,屈膝跪下,紧闭双眼,双手合十,轻启绛唇,念出泛着神香的梵音谶言,仿佛天际来声,悠远宁静。

龙篪不解她的举动,然只在近旁瞧着,听着那婉转柔和声音中透出的每一禅机。

在这天地接合的地方,她有如苍茫中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脱尘离俗,神秘幽雅。

他注视着正东阁上的巽帝与煊帝画像。

终于要做出大逆不道的事了吗?不知列祖列宗能否原谅他这一刻的痴狂。

祷告完成,婉依站起身来,裙摆曳地,纱鞋轻擦着玉石板的地面,她亦细细看过每一张画像,读过每一个题字。

“对不起……”

“什么?”龙篪一怔。

“我……要回去了。”

简短几个字依次撞在他的心上,直撞的他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