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当日,凝云并未盼来龙胤。
今夜月明,朋月宫的月,便更明。
佳妃亲自造访了毓琛宫。安琪满脸堆笑,手提玲珑彩绘的竹丝盒子,里面装着金银炙焦牡丹月饼和枣箍荷叶饼。迈过毓琛宫的门槛时,佳妃宛若一个没事串门子的闺密。
苍天作证,此行决无异心,即便她仍是那个阴狠毒辣的佳妃。她不知自己对路凝云存了几分厌,几分羡,甚至几分佩服。然而,想着以后许不会再有机会了,她真的很想与这个此生羁绊最多的女人,真真地对月把酒,促膝深谈一次。
凝云并不愿理她,却也惊异她如今何必还费心做这戏码。
佳妃似乎真的不介意,含笑踏进毓琛宫,不介意秋涵的彻寒眼神,不介意桃蕊的冷言讽刺,不介意甚至没人送上一杯茶。只与凝云如同个好姐妹一样笑着,嗔着,闹着,又是赏月,又是斟酒,不亦乐乎。
凝云吩咐秋涵在庭院中摆了座。
二人一起坐在庭院里,对酒当歌,一同望着圆如玉盘的明月,一同装作听不到朋月宫传来的依稀言笑声。凝云觉得好生古怪,自己的中秋竟是同这个不共戴天的仇敌度过的。
几杯酒下肚的佳妃脸上多了几分红晕,双目多了几分明媚,添了几分娇憨,慵倦浓艳,脂香粉腻。美姿容,神情萧散,正是说此刻的她了。见凝云不说话,她又怎会不知她的心?
“姐姐也用些吧。你盼的那人,我难道不盼?然而我是……亲自将他送去了别人的手中,他如何也来不了的。”她笑嘻嘻地斟满青瓷杯,声音透出一丝苦楚。
凝云笑笑。“妹妹什么时候成了如此多愁善感的人了?我还是喜欢妹妹不择手段,不计后果些。”
佳妃听着她的讥讽,似乎早已料到了。再斟些皇都春,仍是一饮而尽,笑道:“这酒可是烈,虽带着些甜,却不似毓琛宫中的优茗,初品来微苦,余劲却是香远溢清,迷人许久;也不似朋月宫中那清露,爽口宜人,可驱寒暑。好酒是好酒呢……可惜姐姐有身子,消受不得了。”
凝云默默听着,悲然一笑,这话,除了佳妃还有谁会说?可真真说到她心坎里去了。
望望头顶的明月,佳妃显已醉了,本是极清冷的霜夜天,却喊起热来。凝云使了个眼色,秋涵不情不愿塞过一把扇子。佳妃用力扇着,秀发飞舞,擦着香肩,丝缕带着思绪。
凝云也叹自己并没好好瞧过她的面容,如今近看,诚然一佳人,澄妆影于歌扇,传金翠杯于素手。
佳妃见她眯了眸,蹙了眉盯住自己,笑笑,接着说道:“怨不得姐姐奇怪,我也奇怪。这良辰佳节的,我竟然会来毓琛宫。你就是赶我出来,我也没话说。可想来想去,这个时候,只有你路凝云理解我的心情。”
凝云听得这话,更是感叹万千。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这深宫里,唯有我们两人无论容貌、气度还是头脑都是可做知己的……”
佳妃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说这些不是太晚了么?”
“没错。”凝云正颜道,“兰才人,雨溪,黎芬仪,桃蔓,如今又是皇后和欣贵妃,你做过的事,害过的人,我都一清二楚。今晚我不知是怎么了,但过了今晚,你放下了那杯皇都春,我们依旧是敌人。”
佳妃点头,再次将酒一饮而尽,她仍然清醒的很。
凝云面不改色地按下她的酒杯。“你喝的已经够多了。回长宁宫去吧,将你的贺礼带走。你心里也知道我不会傻到去碰它的。”
佳妃用手背擦擦嘴,水袖滑下,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的手臂,圆润玉致。“我也没有傻到认为你会碰它。”
两人相视一笑,再次百感交集,各自错开眼去,望皓月当空。半晌,佳妃站起身来,有些摇晃。
“姐姐不留,我可走了。”风吹仙袂飘飘举,回顾千万,一笑千金。“还有句话……朋月宫那夜玉碎珠毁,是林若熙做的,整件事亦是她捅开的,虽是无心……欧阳……不……珍儿……自己也有份。”
她巍巍转过身去走了。
若凝云后来再回忆起那消失在寒夜黑暗中的桃红缎衣,一定会后悔不曾善待过这难得去除层层尖刺的玫瑰之魂,哪怕只一夜。
我们同有这深宫宿命,却只能容一人留存。
朋月宫。
龙胤含笑看着珍儿尽情玩乐,今日朋月宫中的装饰,气氛就如同几年前一样。几年前的中秋,他和珍儿如同不谙世事的两个孩子,沉醉在纯粹清澈的爱情之中,你侬我侬,将天下抛在脑后,单纯欢乐时时叩门。
今时今日,两人对视的眼神一如往日的热烈。
然而,四年的时光,谁也绕不过去。不该改变的事变了,不该改变的人亦变了。
珍儿星眸灼若莳月,樱唇娇艳欲滴,玉额前一点娇梨,云海升辰般的灿然夺目,身着的是白狐腋坎肩儿,素纱抹胸,绣的水仙临波,飘逸靓丽。
她笑嘻嘻地叫龙胤看月亮,自己却在借机窥视他的脸。说来奇怪,与他离别了四年,她在心里暗暗地体会着他的变化。他长大了,比起往日那个略带轻狂的少年,眉宇之间增添了责任与沧桑,眼神中更多的是坚毅与沉稳。她再也看不到昔日那个有些自傲的叛逆少年了。
她一凛。
龙胤乖乖地抬头看着月亮,却感觉到她在掐他。
“你掐朕做什么?”看到她古灵精怪的眼神,他忍俊不禁。
“看月亮也不能不和我说话。”她调皮地笑着。这笑却不似四年前的爽朗,有些华丽,有些诱惑。
良辰美景,又有这失而再得的佳人相伴,本是人间乐事,纵是如此,龙胤的惆怅怕不会比珍儿少。
两人都变了。这并非谁的错,只是老天开的玩笑太残忍。错过了四年,一切已经沧海桑田了。
“说什么?”
“明天精绣房要给我和姐姐送来新衣裳,秀儿妹妹也来,忙完瀛部的事早点回家。”她笑道,“我要你来瞧瞧。”
“一群女孩儿,朕来瞧什么?”珍儿惹他不耐烦的本事一点没少。
“你来嘛。帮我选一件……”
“你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反正穿什么都一样。”看见珍儿委屈的表情,他终于找回了一点四年前的感觉――还是珍儿,做什么事都要我陪着。若是云儿,怕只有把我往外推的份儿了。想着凝云一脸正经地说出“皇上是九五之尊,凡事应已江山为重……”,他哑然失笑,忽然想到,不知自己有多少日没去毓琛宫看她了,胳膊上又一阵疼痛。
“别掐朕!”他猛地跳起来。
“你在想别人……”这不是熟悉的珍儿表情。如果在四年前,她只会气呼呼地吃醋,责问,之后两人吵闹起来,没两日又会和好。
往昔……
“你在想别人!”她恨恨地掐着他。
“别掐朕!”他猛地跳起来,揉着自己的胳膊。
“你在想谁?”
“关你什么事?”他故意逗她。
“在我身边时不许想别人,不在我身边时也不许想别人。”她气道,“你有了我一个还不够么?”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想要朕只有你一个么?”
“当然。”
“朕是皇帝,后宫嫔妃要雨露均沾,怎么可能只有你一个?哪个妃子占了独宠,后宫还怎么太平?”
“这个……”他惊讶地发现她居然真地托着腮思索起了“怎么”才能只有她一个。
不一会儿,她眉开眼笑了。“她们都很美对不对?”
“对。”
“我帮你把她们都嫁出去,不就好了么?”
那时的珍儿,盈盈十五,民间一燕,婉转其魂,玲珑其性,未雕琢的璞玉,映日生辉。被自己的亲王爹爹寻回,被自己的太皇太后祖母宠溺,被自己的皇帝表哥深爱,于深宫中得一玉砌之所,风宁浪静,只活在自己的纯白世界中。
如今的珍儿,娟娟双十,帝王所珍,淑丽韶好,宜笑遗光。然而,冬姬欧阳流莺的柔媚万千,仍时不时晃在龙胤面前。两重身,还是两生花?为何那时他在她眸中找寻珍儿,如今真的寻到了,他又抹不去欧阳流莺的旧魄了呢?
“珍儿,朕……”
“表哥你不必说,我知道……”珍儿轻启樱唇,“欧阳流莺……仿佛我做的一个梦,如今梦醒,却不能装作没做过。”
她轻笑了,老天与你开这个如此大的玩笑,于我又何尝不是玩笑呢?
“我们之间总有什么挡着。如今是我两重身一般的魂灵,正如从前那三句……你不记得了吗?影逐烈阳身去京……琴断残今空余半……春别三日独不寻……”
龙胤一震,电流扫过他全身。然而片刻他便冷静了,他们之间的问题远不止几个过去的误会那么简单,他要告诉珍儿,他一定要告诉她――已有了另外一个人。梦牵绊着珍儿,也牵绊着他,但不愿醒是无用的。
“不,那是过去的事……如今,已经一切都不同了,”他坚定道,“珍儿,从此,请让我以其它方式补偿你,因为我再不能……”
“表哥,不要!”她紧紧闭目,秀颈微向后仰了半分,头轻轻靠在他肩上。月下芳华,一张侧颜美妙却苍白。“求求你……表哥……不要!”
龙胤咬牙,长痛不如短痛。“珍儿,你要听我说,我爱她,我是真的爱她!我知道我亏欠你,但那终究不是……”
一个字谜,误了他们四年有余。如今她归来了,他却告诉她――他心中再无她一席之地。
珍儿凄然。
告诉我,一世的情……你究竟要我几世轮回才能重得?
怀中的人儿慢慢睁开眼,秀睫凌乱,如晶的泪珠纷纷。
珍儿何曾哭过么?
“表哥……你放心好了……真的,可以放心……”
龙胤不解。“你要我放心什么?”
她擦干泪,一双星眸璨然闪亮,不知是泪浸的勇气,抑或纯真的性情。爱,或许已经不能再来了吧,然而她的幸福已经失去过一次,终于回来,如何能轻易放手?
只有妥协才能赢回幸福的话,她也要妥协。
“你与皇祖母说的话……她若有事,你会找人陪葬……我知道了。”贝齿被她咬的几乎碎裂,隔世的花,她不要自己只得夕颜一瞬楚楚。“你放心……我……会帮你保护她……别的不说,皇祖母仍是看重我的……若她有事,要人陪葬……那人……会是我!我就这么同皇祖母说!”珍儿倏地站起身来,似乎下了万般的决心。
龙胤屏息起身。珍儿轻轻转身,紧紧抱住他,抬头闭目,一双颤抖的唇脉脉贴上他的。他一凛,熟悉的温香玉软,却浮上了一层不曾熟悉的冰冷,仿佛秋夜寒霜,已在看不见时,铺遍了两人的心房。
渐渐温热,她的呼吸若丝芬滑,唇离,娇喘丛生。
“我会替你保护她……只要你……不离开我……表哥……”
龙胤猛地推开她,转身进了屋。她话中至冷的绝望,却不衬眼中霎时闪过的复杂。
他的话飘来,有些冰寒。“如此的话,不必再说了。”
次日晚,龙胤如约来到了朋月宫。
皇后不在,只有珍儿和秀殷两个,面对着绫罗锦绣、华服丽裳欢天喜地地东挑西拣。他在一边坐着,适时发表一些评论,然而颇是心不在焉。经不住她们俩问,他说了出来。
瀛部公主然达琳已于前日的册封大典上被正式封为了弼宸公主,亦是说,她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天朝公主了。而这个公主册封后的第一件事居然是成亲。珍儿与龙胤一样惊讶,秀殷却是火冒三丈。
在她看来,然达琳做的任何事都不会叫她舒服。
“这倒有趣。她来京城才几日,如此快便选好了如意郎君么?”珍儿笑道。
“就是这‘如意郎君’,‘有趣’的紧啊。”龙胤冷笑。
秀殷瞪了杏眼叫道:“一定是四哥!瞧宴席时她与四哥调笑的样子!我就说她不是什么善茬儿,二哥瞧她如何……”
“不是龙篪。”龙胤打断道,“你决计猜不到。”听到那个人的名字时,他还真有些哭笑不得。“‘那人’。”
秀殷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惊道:“可那人是……是……”
“他是朕的将军,李拓。”龙胤道,“虽说朕是派了李拓护送他们进京,却没想到弄出这种事来。然达琳如今是一副非卿不嫁的样子了!这样突然,让我们着实手忙脚乱。”
龙胤只觉得这然达琳虽是个才貌双全的奇女子,行事却直让人瞠目结舌。
与龙篪缠mian温存时毫不避人不说,就在他做好准备指婚的时候,她居然大步走进他的御书房,说她要嫁的人是李拓。
“龙篪?皇兄真是说笑……”当时的然达琳一双明眸甚至不含一丝悔意,“那么个风liu公子哥儿岂是可嫁之人?李将军才是我要托付一生的,望皇兄成全。”
听着龙胤啼笑皆非的转述,秀殷脑海里只浮现出了那张棱角分明、不可一世的脸,再次火冒三丈。原来他还是个将军!然达琳轻蔑她的样子在她眼前一晃一晃的。那日两人一唱一和的样子如一团火苗一样,让她心烧的慌。如今要成亲了!哼,怎么能让他们两个如此得意!
龙胤兀自烦心,珍儿倒注意到了秀殷不大正常。她不知她与然达琳先前的冲突,正是不解的时候,道是秀殷也十五出头的大好年华,定也情窦初开,才羞红了脸,于是问道:“秀儿怎么红了脸?怪你的好皇兄不曾给你也选一门亲么?”
秀殷见她误解,想要解释,又不愿提与然达琳的过节,只是又急又气,越发说不出话来了。
龙胤倒信以为真,怔了一忽,暂时放下然达琳的事。存了逗逗小妹妹的心,他笑道:“原来如此。是二哥的不是了。女大不中留,早该给秀儿选一门好人家。秀儿,你心里可有人选了?”
珍儿掩口笑道:“表哥瞧她这小儿女的腼腆样子,咱们问她,她却未必肯说呢。”
“有什么不肯说?哪家的男儿,只要妹妹看的上眼。朕立刻下旨赐婚。”
珍儿动了玩心,也一心取笑小妹妹,只道:“原以为秀儿妹妹性情最是爽朗率直,有什么说什么的。如今这档子事,倒叫妹妹藏了这许久。我们竟从不知闻,就可见妹妹心里面一定是有了个人,有了份情,还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偷偷地欢喜着呢。”
秀殷遭她取笑,更觉难堪,心里迁怒于然达琳和李拓,只道若非她们盛气凌人,自己也不会平白受窘。本来小事一桩,如今他们却成了天下第一大恶人,美美地要成亲了。众怒攻心,她忽然生出一计,当即不管不顾地说了出来。
“我要李拓!”
这话一出,龙胤和珍儿的笑声戛然而止,匪夷所思地瞪着秀殷。
秀殷毫不退缩地与他们对视。她打心里决定,这次她一定要从然达琳手中把李拓抢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