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夜里，田明选从一个可怕的噩梦里惊醒过来，冷汗淋漓。梦中，他站在寨子中间的空地上，四周围满了人，他们对他怒目而视，指手划脚，先是胜杰的小手刀子一样指着他：“你不是我爸，你是个坏男人，我永远不会认你的！”顷刻间，胜杰不见了，声音也淹没在噪杂的喧闹里，李富荣眼睛红肿，对他破口大骂：“田明选你拐骗良家妇女，抛妻弃女，不顾老娘死活，做了坏良心事儿，犯了众误，寨子里的关帝爷，娘娘奶奶不会放过你的，迟早有一天你会遭天打雷劈，你等着吧！”富荣哈哈大笑，瞬间变成青面獠牙的妖怪，伸出利爪迎面抓来，明选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祈求神灵及寨子的父老乡亲宽宥他，他是为了要儿子，接续田家香火哪！那不是酒鬼小蛋儿吗？他手里擎着一瓶水酒，面色红紫，像是冲他笑，又像是对着他骂，嘴里咕咕哝哝：“你小子坏了八辈子良心，总有遭天谴的时辰，你别求我，谁叫你脑子犯了混，一步走错步步错，老哥也搭救不了你哩！”说吧拂袖而去。娘，那不是白发苍苍的老娘吗？头发全白了，眼睛红肿红肿的，他匍匐过去，冲娘磕头，泣不成声：“娘，选儿错了，愧对列祖列宗和庙内神灵呀！可我千错万错，我把你孙儿送回来了”明选仿佛怀里又抱着孩子江生，他想把孩子递给娘，老娘却转身踉踉跄跄而去，对他不管不顾。倏忽间，只见富荣手握一柄钢叉冲进人群，狠命戳过来，明选“哎呀”一声，醒了，浑身已被汗水湿透，尚饮泣不已。新月拥着他颤抖的身体，百般抚慰：“你咋了，又做噩梦了，夜夜做噩梦，非弄垮身子骨不可，这可咋办哩？”新月“呜呜”哭起来，明选坐起身，看到安然熟睡的江生，心里踏实一些。他披衣起床来到外面，一阵江风拂面而来，冷飕飕的，一弯残月挂在天边，朗星稀疏，一个个疲倦的眨着眼睛，时隐时现。黑??的江面上，渔火点点，巨大的水流声肆意撞击着行将逝去的夜色，田明选的心乱成了一团麻，老娘怎么样了？遭此打击病恹恹的身子骨一定吃不消，大凤和胜杰还上学吗？李富荣在干什么？她管娘吗？想起这些，明选的心里像是塞了一块砖头般难受，他点燃一支烟，猛吸几口，重重的吐出来，仿佛要奋力吐出心中的愁闷与纷扰似的。

一年多来，他心里没有一刻安宁过，良心的自遣与折磨让他透不过气来，孩子的出生虽然带来暂时的慰藉，却无法祛除他对家，对老娘，对回龙寨的负罪感和掺杂其间的对娘.女儿们的强烈思念。开开门柴米油盐酱醋茶七件事，哪一件不得操心费力，身处异乡，人地生疏，处处碰壁，幸亏跃进哥人前人后罩着，可人家也得过日子不是？手里也不是多宽裕，就有心帮助，怕也力不从心。愁吃愁穿，捉襟见肘的日子，让明选备尝艰辛，愁肠百结，这一切他尚可忍受，越来越强烈的良心债让他几近崩溃，前几天晚上，他梦到了离世多年的父亲，父亲拖着干巴巴的身子，蹒跚而来，用一尺多长的旱烟袋点着他，老泪纵横：“孽子呀，你都做了些啥子事呀，伤天害理，我在这边也没法向老祖宗交代，你有空回去看看，家里乱成啥样子了，你那可怜见的娘，她可遭了罪了。你这个不成器的孽障！”他扑爬在老父亲脚下，心如刀绞。虽说是梦，明选却又觉得似梦非梦，父亲的话历历在耳，老娘羸弱的身影时时在眼前晃动，撕扯着他的心，他渐渐产生了瞒着新月偷偷回去一趟的想法，折磨越深，这种想法就越强烈，明选坐卧不安，神思恍惚。昨天晚上，他和新月说，今天要到几十里外的村庄送一批转，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新月反而安慰他：“那么远！回不来就住那儿，来回跑多辛苦，吃不好，睡不好，看你瘦的，干柴棍儿一样，看着让人揪心。”新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肩膀一抽一抽的，江生支叉着小手，“呀呀”叫着让明选抱，明选抱起孩子，再也忍不住眼泪“哗哗”流下来：“新月，是我害了你呀，我是畜生，我不是人呀！”明选抡起手扇自己嘴巴，新月一把遮住明选的脸：“明选哥，跟着你吃糠咽菜我认了，到今天这一步，我柳新月谁都不怨，我认命了，我既然跟了你，咱就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前面的路是黑的，走着说着，我舍弃爹娘跟了你，倒不是我是抱养来的，爹娘不亲，我是拼了挨撅骂，戳断脊梁骨才走到今天这一步，一句话，明选哥，我就是爱见你，想跟你在一块儿，就死了，不管不顾喜欢一回也值了！”新月早已泪流满面，声音哽咽，明选一把将新月紧紧的抱在怀里失声痛哭，小江生瞅瞅爹，瞅瞅娘，张开嘴“哇哇”大哭起来。见新月和自己一块儿过苦日子遭罪受，非但不埋怨，反而说出这样的话来，人家一个大姑娘家，不管不顾的，铁了心跟定自己，明选又觉着不该瞒着新月回去，凭新月通情达理的样儿兴许会同意哩，明选吞吞吐吐的说：“新月，我说了，你同不同意，先别恼，咱们这不是商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