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盗泉子于2010-8-1322:53编辑
一切的关于民俗、巫术、迷信乃至宗教的历史都是人类的心灵史。
——此为装大尾巴狼般的一句话导言。
起·鬼仙不是好当的
自宋以来,道门和古神系的战争暂告一段落。当初恨不得挨个拆庙打靶的岳渎河海山林树木之神,最终都按照五仙品类接纳进了天庭大家庭,然而对这些血食之神道门那真是打心眼里瞧不起——
城隍土地山君社伯不说了,就是地位尊隆如五岳之神道门也要时刻敲打敲打才肯甘心的。
上清道大宗师司马承祯应对玄宗时就说了:“今五岳神祠,皆山林之神,非正真之神也。五岳皆有洞府,各有上清真人降任其职,山川风雨,阴阳气序,是所治焉。冠冕章服,佐从神仙,皆有名数。请立斋祠之所。”
这段话有一个中心,即“五岳之神非正真之神”,为何不“正真”?原因简单,五岳之神都是上古天子诸侯致祭的正神,即使在古神系中也是一镇诸侯般的存在,和道门之神究竟不同。
那怎么办?两个字,收编。
神道的道理,最大无非是“祭如在,祭神如神在”这八字真言。
所以司马真人又提出两个基本点,其一,为“五岳各有上清真人降任其职”。
道门有那么多上清真人降任么?没有。
魏华存身为上清开派祖师,才不过领治南岳一地,司马真人更不会那么蛋疼地给正一、灵宝的祖师们五岳斋祀这种实缺——三天之上随侍三清挺好的,前辈们就不要下来了。
明眼人都明白,这是招降纳叛,从今以后,便没有五岳之神这古神系的前朝名号了,只有道门的五岳真人!
且以前五岳受祭,都是三牲酒礼,上古之时说不得还有人牲。如今上清道请立的是“斋祀之所”,得了,人牲不要指望了,冷猪肉也戒了为好,陪着道门那些不需香火愿力的仙家啃果子嗅香花喝凉茶吧!
瞧瞧,这且是后土夫人之下总领山林河渎之神总掌鸟兽风雨灾厉祸福的五岳帝君呢,犹是这般的待遇,面对这班以斩鬼伐庙法代代相传为传统的道士,寻常城隍、土地、山神乃至寻常血食之神的处境便可想而知了!
毕竟不是谁都有王城隍那般的运道,当了十三年的尾行痴汉,还能混个先天一炁玉枢火府隆恩真君回来的!
五岳帝君是如此杯具,他们的小弟们,则可谓是茶几了。
《宣室志》“赤水神”条记载,这位掌管新明县一地的兄弟,即使以冥官视之,也算是牧守一方威福自专的角色了。然而庙塌了却没人去修,好不容易勾搭了个作县令的基友,又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柴,生生地泄露了他**县兰若主持生魂的机密。惹得老和尚带了幸童沙弥香公活活地砸了他的庙,把个正神逼成了无家之鬼,这混得……
怎一个惨字了得!
也许有人不解,鬼神可以说站在五道食物链的顶端,除了仙道神圣,就该祂们横着走了,怎的如此不济?
确实,若论神通,鬼神执掌幽冥,比起凡人多了许多便利机巧,若论权利,鬼神拨弄祸福,凡人也只好生受着。若是佛门不西来,道门不大兴,确实该祂们横行无忌的。
然,佛门西来了,道门大兴了,编制外以及旧编制中鬼神的好日子到头了。
就说上面那个倒霉的赤水神吧,他能预知凡**福,人前显迹,如此干涉现实,说明他这份灵应已经超出大部分鬼神了。
奈何他的对头是个和尚!
道门有其嫡系部队,无论六丁玉女、六甲天兵还是女青所部、太上所遣或者老张家的二十四治神将等等,对于地祗鬼神这就是最大的威慑力。同样,佛家的十二药叉大将、二十诸天还是那些零头按亿算的八部众,也是同样的效果。
所以赤水神只能悻悻地说着“师福(盗泉子注:福者,此处应作福德解释。而僧人福德盛,即有护法龙天拥护之意。)盛甚,吾不能动。”,去找基友消火。
然这里,有段道成和尚拆庙之后的理论,是值得所有有志于鬼仙阴神的同学们咂摸体会的。因为它不但是道释二教的神职论,也是人道潮流的走向:
“夫神所以赖于人者,以其福可延,戾可弭,旱亢则雩之以泽,潦淫则萗之以霁。故天子诏天下郡国,虽一邑一里,必建其祠。盖用为民之福也。若赤水神者,无以福人,而为害于人焉,可不去之。”
承·天时地利人和,少一样就扑街
赤水之神的遭遇固然让人掬一把鳄鱼之泪,然而自汉以来,这样的扑街鬼神为数着实不少。倘若有人有胡适先生那样的考据癖,不妨出一本《幽冥茶几录》,一定可以着名于后世。
比如汉之成阳王、三国之度朔君乃至清之五通,皆可为茶几中的典范。
因此,作为一个阴神鬼仙,想要在这片土地上混得好、混得长久,天时地利人和三要素,不可不知。
天时篇·反历史潮流而动是没有好下场的
咱们还是从汉末黄巾起兵说起吧。
黄巾起义的影响深远,这有政治上的,也有文化上的,甚至还有宗教上的。
在这场席卷中国的历史大变动中,有些细节十分有意思。
曹操在任济南相的时候,大张旗鼓地废毁刘章祠六百所。乃至日后与太平道交战的时候,收到了黄巾军那封著名的“昔在济南,毁坏神坛,其道乃与中黄太乙同”的檄文。
被乱党引为同调,我不知曹公作何感想,但是曹操作为一个儒者,“废毁淫祀”勉强可算他的分内事。
问题在于,刘章作为少有的以宗亲之身而登神的汉室英灵,其威望非常,王莽篡汉期间樊崇为了借重城阳王的声望,甚至不惜找了个废物刘重子立为傀儡。而刘章祠之灵应,也常见诸史传。
然而曹操就很轻易地用富商主祭“未合于礼”和祭祀活动过分奢华为由将整个山东地区的城阳王信仰连根拔起斩草除根,虽然日后曾略有恢复,城阳王之神最终还是陨落于宋元交替之际。
原因就出在东汉末年这个“天时”上。
鼎之轻重,鬼神可问乎?
天凤五年,即西历18年,有件值得史家一书再书的事情:
琅琊人樊崇在莒起事反莽,列三老、从事、卒史等职,赤眉为记。
此,即汉代最著名的赤眉起义。
仔细看赤眉军的籍贯,就很有趣了:领袖樊崇是琅琊人,余者如逄安、徐宣、谢禄、杨音,不是琅琊人,就是东海人。
而最重要的一点是,这群所谓的农民起义领袖,大都是文盲,樊崇因为识字,所以才被推举为领袖。
果然泥腿子本色矣!
然而,赤眉军同时也是有文官集团的。只是史官提起赤眉军这类贼军,就不愿认真下笔,却将这批真正掌握赤眉军决策权的人,隐藏在了历史的帷幕后。
《后汉书·刘盆子传》载:樊崇欲攻莒,有人谏言:“莒,父母之国,奈何攻之?”
这很奇怪,项羽尚知“得了富贵不还乡,如穿锦衣夜里行”的道理,岂有“父母之国”四个字就能阻止乱兵入寇?
更奇怪的还在后面,赤眉军打出尊刘复汉旗号而请降于绿林军所立之更始帝,为何很快又降而复叛?
最重要的是,此刻赤眉军连战皆胜,樊崇诸人竟至于“皆日夜愁泣”?
这不是枭雄行事之风,甚至连无赖气都奉欠。
这支一度席卷全国的叛军,其实只是被推在前台的棋子。
所以,赤眉军领袖恍惚、优惧、行事错乱,颠三倒四。
而棋手,正坐在泰山府君之侧,静看世事风波诡谲。
直到《赤伏符》说破天机,鄗地雏龙大势将成。
终于,城阳王再坐不住了。
《刘盆子传》忠实地记录了当时按捺不住跳出来的城阳王一系人马:
军中常有齐巫鼓舞祠城阳景王,以求福助。巫狂言景王大怒,曰:“当为县官,何故为贼?”有笑巫者辄病,军中惊动。时方望弟阳怨更始杀其兄,乃逆说崇等曰:“更始荒乱,政令不行,故使将军得至于此。今将军拥百万之众,西向帝城,而无称号,名为群贼,不可以久。不如立宗室,挟义诛伐。以此号令,谁敢不服?”崇等以为然,而巫言益盛,前及郑,乃相与议曰:“今迫近长安,而鬼神如此,当求刘氏共尊立之。”六月,遂立盆子为帝,自号建世元年。
斯时,正是西历25年,刘秀于鄗地称帝,改元建武之时。
两汉之交那些年,事情太多,常常一月之间就上演好几幕重头戏,使人目不暇接。
读史的人是爽了,史官却累惨了。
话说从头,赤眉军早期的军事领袖是位混黑道的阿婆,为报子仇散尽千金最后当上了海盗头。但是,当赤眉军走出齐地的时候,领导权已经不在这位名叫“吕母”的阿婆手里了。
所以,我们又得认真地看看赤眉军领导层的行事。
凡史传所载能留名后世的赤眉军将领,自樊崇以下皆琅邪、东海二郡人,亦即出身城阳王信仰的中心区域。
而樊崇所立的职官与吕母所立的军职显出极大的不同:
吕母自号为“将军”,所部皆如汉制。
樊崇自号为“三老”,所部职官有“从事”、“卒史”、“祭酒”。
三老为秦汉间司教化祀礼的乡官,从事为刺史佐官,卒史为书吏,这都不是什么高级职称。所以,胡三省有些鄙夷地说:“余谓三老、从事、卒史皆郡县史也。崇等起于民伍,所识止此耳。”
然而同样在一地倡乱,吕母出身于商人阶层,沦为海盗之后尚以“将军”之号自重,赤眉军就算再泥腿子没见过世面,也不至于专挑这样的职官来安排的吧?
且胡氏还有一个问题没有解释:祭酒之职何来?
依汉官制,祭酒是清贵之职,非三老、从事、卒史之职可比,但是,在赤眉军这里却是极低的地位。这与常理不合,或者说,赤眉军的职官设计就不是依照常理来的?
事情还要朝前追溯,《资治通鉴·汉纪第二十九》载王莽当国针对刘姓宗室的政策为“汉氏诸庙皆罢,诸刘为吏者皆罢,待除于家”——自然,城阳王一系的宗庙后人也不免被波及。
且齐地诸王庙里,唯城阳王最受尊隆,被反莽的刘姓宗室视为精神偶像,如起兵反莽的严乡侯刘信就给自己的儿子起名为章。
如此一来,城阳王之神无论主观上乐意与否,他与新莽政权的矛盾都是你死我活、不可调和的敌我矛盾。
所以,王莽铲除齐地刘姓宗室的行动中,城阳王一系封国、族众及祠庙,必然首当其冲地成为王莽开刀的对象。
试想一下,一个由神明(城阳王)、宗室贵族(城阳王系列侯)、神职人员(城阳王祠巫祝)所组成的松散联盟,由于王莽的清洗政策而不得不紧密结合在了一起,并且让庙堂之上的诸君子很快见识到了他们的力量。
这时候,我们可以比照着《后汉书·刘盆子传》的内容来看看城阳王的布局了。
其一,改乱军为神军。
赤眉军的爆发地点在今天的山东泰山、沂蒙山区,这种山地一般说来,对起义的串联是较为不利的。这可不是大泽乡那种相对封闭的环境,可以轻易地组建起叛军来。
所以,早期樊崇起事,不过百人而已,其规模与宋江三十六人行差不多远。
然而,樊崇所选的根据地便有趣了。
《后汉书》载:樊崇“众百余人,转入太山”。
太山,即泰山也。作为五岳之首,泰山向来是齐巫的活动中心区域。而新莽天凤年间,也正是城阳王一系除国,大批城阳王祠巫祝失业的时候。
而赤眉军那希奇古怪的职官制度,也恰好是在樊崇入泰山期间确定下来的。
这里,我们需要对西汉的泰山为中心的鬼神信仰有个大致了解。
西汉的鬼神大部分归于泰山系统,自泰山府君(一名蒿里君)以下,有黄泉都尉、魂门亭长、冢令、冢侯、冢中游击、墓伯、丘丞、蒿里丈人、蒿里伍长等等鬼神,其鬼神品秩皆如汉制,两汉间巫祝皆用“地下多少石”(如“地下两千石”)这个特有的词汇以描述其职权。
其中,三老这一乡官对应的泰山鬼神系统神职为蒿里丈人或蒿里老人,在泰山系统的鬼神中,凡蒿里君以下以蒿里为名的鬼神都是专门管理鬼魂活动的神明,其地位则按照职官的大小以作区分。而在泰山鬼神系统中,从事、卒史、渠帅皆属于每位实权鬼神的从属神,地位介于鬼神与鬼魂之间。
而按照这样的逻辑,赤眉军以祭酒为低级职官就很好理解了。祭酒的另一重意义是祭祀中的主祭者,在鬼神——鬼吏——巫祝,这个两汉鬼神信仰体系的三大阶级中,祭酒确实处于最低一级。
所以,赤眉军从成军的那一刻起,就是一支按照泰山鬼神系统的体例组建起来的鬼神军,而这支鬼神军的幕后掌控者,则是城阳王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