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一草在这船上呆了数日,虽对那按察院众府官有所警惕,却见那些人也只是吩咐船工远远跟着视野极处的一个小黑点,也不靠近。眼见己身似乎无虞,又无热闹可瞧,这船上日子周而复始,着实让人无聊,阿愁又总是冷冷地坐在长凳上不言不语,弄得他已是闲得似病了一般。而船上其它行客怕是早已惯了这种旅程,是以往往躺着大睡。而他却有些受不了人气薰然,只好寻了个清静点儿的地方,躺下胡乱想些心思,待把所有心思都想至可笑后,方伸个懒腰,极目远眺,想从那无尽水头中看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不过这地方既然清静,自然是不大舒服。他站在船头,只觉风声呼啸而来,刮得一阵清冷,只是这种冷却无夏日凉风拂体之感,只觉风中似带着无尽湿意,让自己的衣衫都有些冰润了。
这一日清晨,船至新市,正是红石郡黄柏河入口处。
他看着远处,只见朝阳之下,金波荡漾,水光无垠,澄清的江水和那带着红色的黄柏河水碰撞在一起,不停挤压、缠绕。终究还渐渐相融,红色河水渐渐淡去,只余下些裹成些絮状的小团在江水中上下浮沉着。
江一草尚是首次见得这种景致,看这宽阔江面上万倾幽波,不由一下呆了。再看那远处河滩上沙鸥点点,河间浪纹轻翻,心中不禁涌起股莫名之感,好生叹服天地造化之宏大,正陶醉间,却听得身旁一个极轻柔的声音喃喃念道:“江河竞注而不流,道尽沧海本性,却不知眼下这些江水可有投身大海的自知?”
他将头一侧,便看见半途自江岸上跃入船中的那位神秘人物正站在自己身边。江一草冲着全身笼在黑衣里的他点点头,笑了笑,说道:“汇入大海,乃是江流的命数,知与不知,其实并无什么干系。”他心中对这神庙来人实在是有些忌惮,不知他来这船上是冲着按察院准备缉拿的那人,还是冲着……
空幽然见这年青人明明晓得自己从何处而来,却也并不惊慌,心中暗赞一声,正待开口说些事情,却听得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传来:“公子爷,外面风大,咱们还是回舱里待着去吧。”
江一草闻言,满是歉意地向他欠了欠身,回头向舱里走去。
“令仆倒还是细心的很。”空幽然也欠了欠身,一句话自那黑衣上连着的帽中透了出来,他全身穿着黑衣,头上也笼在极大的连衣帽中,竟让人瞧不见面容。但不知为何,阿愁却觉得这个神庙来人眼光正看着自己腰畔的那柄短剑,不由警意大作,一道剑意轻轻扬扬地弥散开来,将将罩住船头这三人。
空幽然又是淡淡一笑,示弱般退后半步,道:“小姑娘好犀利的剑……”
江一草实在摸不清此人来意为何,为免生事端,回了一笑,将阿愁拉入舱中。回到舱里却见着那蓝毛船老大正四处打着揖求客人下船,原来船到新市后,按察院缀着的前方大船却出乎意料地停了下来,宁老大心想如何要这船上百姓跟着受这惊吓,便好言相劝船上行客在新市上岸,再搭别船。此举虽让这些行客颇有恼意,但瞧着这些天船上按察院府官如临大敌的模样,心知这船定是凶地,此时闻得下船,哪有不依的道理,个个拿着宁老大退的船钱,急急地踏着跳板上岸。那些府官们心想对头早就知道己等一干人在后面跟着,也不怕这些中途下船的行客通风报信,也就未加阻挡。
江一草更不想混事其间,待船上行客下完后,便也想和阿愁一道下岸。正在此时,前方那大船却忽地向江中驶去,按察院众人一急,连忙将跳板卸了下来,连声高呼着开船。
江一草一愣,连忙喊道:“别慌,这儿还有两个人没下了。”话音落地,却见舱中诸人皆是全神贯注于前方那个越来越小的船影,竟没人理会自己。只那宁老大淡淡地看着自己,无奈道:“小伙子,待会儿自求多福吧。”
正在此时,那一身大黑衣的神庙来人静静走进舱来。
按察院众人及宁老大一直弄不明白这人的底细,只是觉着这人邪乎,是以几日来都刻意回避着,不料这下了一船人,却忘了他。见他此时走了进来,不由都是一窒,不知如何是好。
却见他走到江一草身旁,笑道:“小伙子,别怕,咱俩是一路的。”
一大一小两只船便在这清江之上展开了追逐之旅。这蓝毛宁老大的驾船技艺果然了得,本来及不上对方速度的小船,在他的掌控下不停换着帆向,吃风极准,竟能勉强跟着那大船。只是按察院众人心骇于对头武功,也不敢令他靠近些,只是默默在水面跟行,一心等着自己一干人等的救星到来。
就在这静默的追逐中,两艘船又从新市而起,行了有十多里,到了滴翠峡。这滴翠峡中江流湍急,两艘船都放缓了速度,就在这时,岸边峡壁之下一条古道中,有十几匹快马急驰而来,慢慢近了船尾。
按察院那位老府官一看,面上露出喜色,急声道:“快些靠岸,主簿大人赶上来了。”按察院众人闻得此言,不由松了口气,看样子这位正厅主簿姬小野姬大人在他们心中颇为佩服。
宁老大闻言却是一乐,道:“这滴翠峡两岸尽是怪石嶙峋,让船如何靠岸?”见那位老堂官闻言面露忧色,又接道:“不过您别担心,姬大人的威名我还是知道的,待会儿我将船靠近些,他一行人自然有办法上来。”这威名二字不期然带了丝讥意。
此时众人也顾不得前方那大船驶去何处了,缓缓减速往峡边陡壁旁贴去。众人沿着船沿向下一望,江水中大小漩涡交杂其间,可想而知水下果然是礁石密布。心想这船靠不了岸,又如何上的来人?难不成用飞的?想到此节,众人的眼光不约而同的都偷偷瞄了眼正靠在中舱中打盹的那位黑衣人。
却听得一个水手啊的一声惊呼。
众人向船外望去,却看着一个极让人瞠目的景象。
只见一群蓝衣人骑着马自古道上向江面上冲来,眼看将至悬崖,却也并不减速,竟是直直地冲入江面上空。
众人心中一闪念,莫非这些人是想借着马力冲入船中,但这船距江岸还有五六丈的距离,又如何冲的过来,即便这些马是神马,冲过来了,这船只又如何受得了偌大的冲击力。这一念头方在众人脑中闪过,却见那十几骑已然冲到了半空之中,却也不过跃了几尺地便生生地向江水中坠去。
正当众人大骇之时,十几骑已带着风声坠了下来,眼看人马皆将是难活,却见那些蓝衣人在骏马即将入水的刹那,双脚一贯内力,竟生生地拨高数尺,斜斜地向船上飘来。这一手实在是出乎人意料,让人叹服。
只听得刷地一声,十几个蓝衣人已整整齐齐地站在甲板之上,动作整齐划一,好不漂亮。众人见这些人轻身功夫如此了得,不由骇然,船上的那几位府官却面露喜色,暗道姬大人一下就带了十几位蓝衣社的大哥,这下那对头可就没路逃了。
只是他们所乘之马堕力本就迅猛,末了又被主人做了借力的板凳,速度更是加急,惨惨地摔入江水中,嘶鸣之声四起,却还在江中强自扭着身体。无奈受力大大,口鼻处都泌出了粉红色带血的唾沫,哀嘶阵阵中随着峡江急流向下漂去,眼见是难觅活路。
阿愁看着这些马儿的凄凉景象,不由好生气愤那些蓝衣人的天性凉薄,竟然对自己朝夕相处的坐骑都能下此毒手。她虽有杀手之名,但小女孩儿,疼爱动物乃是天性,前些日子在码头上将江一草带出京师的马匹卖了还有些不舍,此时见得世上竟有如此待马之人,不由心中大怒。
江一草见身旁的她面上的轻纱无风而起,心知此女是动了真怒,急忙伸出手去,在她手背后拍了拍。
正当船上众人为这行蓝衣人高超的身手和骇人的冷血暗叹时,却只觉前一花,不知何时,甲板上竟站着一位青衣至膝的年青人,那年青人面容平静,鼻挺眉直,看着正气满面,却不知为何总给人一种冷冰冰的感觉。
此时先前上船的那十几名蓝衣人齐身一躬,同声道:“参见大人。”
那年青人却不答话,目光在船上众人身上过了一遍,只在那黑衣的神秘人身上顿了一顿,便又回复如常,冷冷道:“马成儒何在?”
先前船上那年老的府官,连忙上去,问安道:“卑职参见姬大人……”不等他话说完,那年青的姬大人一摆手道:“不用多言,晚上在浅蛟滩动手……”目光扫过舱中诸人,“……吩咐船家跟紧些,除水手外,不相干的客人都赶下水去。”
此时船中的所谓客人也就只剩下那黑衣人和江一草主仆二人了,江一草正一愣,却听得宁老大趋前说道:“大人,这如何使得?”
姬小野难得一笑,却让人觉得舱中空气更冷了,“原来是蓝毛。我让他们下船也是怕刀箭无眼。我知道你这几天辛苦,事结之后,朝廷自有封赏。”接着大喇喇地往椅上一坐,竟是摆出毫无商量的余地。
宁老大亦是一笑道:“我抱负楼可没有将客人丢到江里的规矩。”众人此时方才晓得原来这蓝毛船老大竟是天下间有数的商行,抱负楼中人。难怪前几日对着按察院的府官亦是毫无惧色。
那姬大人却不理会,自顾闭目养神:“按察院做事,自有按察院的规矩。你抱负楼那套还是暂且收起来的好。”
宁老大还想争辩,却听姬小野冷冷道:“不要以为自家场面大就能罩得住,这溥天之下,莫非王土,这王土之上,万事万行皆由朝廷管着……”
他正大发官威之时,舱中一个懒洋洋地声音响了起来。
“那我是不是也要下船。”
姬小野咪着眼看着这个上船后一直静静坐在角落里的黑衣人,虽觉着此人浑身透着份古怪,但若情报无误,此时前方大船上的可是条大鱼,他自己也无把握能够吃的下来,若船上还留着闲杂人,实在是不能安心。于是淡淡道:“先生若肯下船,那是最好不过了。”默运真气,以防那黑衣人暴起发难。
却见那黑衣人竟真的走出舱外,老老实实地从甲板上一纵而下。
船上众人却没料得此人竟有些愚,只有江一草主仆二人心知没这么简单。
只见他将落水面时,缓缓地伸出脚,实实在在地在水面上踩了一脚,却让人难以置信地没有落水,而是立在水面上了。只见一双袍袖在江风之中轻摆难止,一股优雅之气油然而升。更令人称奇的他又是轻轻迈出一步,竟就这般在江面上走着,只见他一身黑袍袍及履,配上那飘忽身影,在江面中飘然若仙,这情形又让人觉着诡秘胜妖,顿时让人生出失措之感。
若是自船上一掠而至江岸,恐怕船上诸人也不会有太多吃惊,毕竟有些人是瞧见他是如何从岸上跃至江中。姬小野忖着距离,心道自己也能一掠十数丈,只是……只是这般如闲庭信步般在江面上漫步着,却从未听闻过,这哪是轻功,简直是神迹了……众人骇然猜忖,这黑衣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只有江一草听着阿愁在一旁瞧着,轻呼了一声:“蝶舞……”
船上诸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人就这样在船旁的江面上行走着,连惊叹都惊的喊不出来了。
却见那人走了数丈远,似乎想到了什么,双袖一拂,竟又斜斜地掠回了甲板。只听他诚恳地对满脸青色的姬小野说道:“在下忽然觉着还是坐船舒服些,这江水太硬。”
蓝衣社众人哪见过主簿大人吃过这种憋屈,一时哗然。却见姬小野木立良久,方苦苦吐出句话来:“这江水……这江水确实有些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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