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徐锐坐着拥挤的地铁往家而行时,蓝铭已漫无目的地开着车在北京市区里转了一个多小时了。在这个星期五的晚上,随着夜幕的降临,街道上突然变得忙碌热闹起来,充满了归家的车流和行人。而他却像孤魂野鬼一般,在这被欢愉温馨的周末气氛包围的城市里游荡着。
不知不觉,车已开到东直门附近,这曾是一条他很熟悉的道路,但过去的很多年里,他一直有意避免在这附近出入。他不知自己这天怎么会开到这里。他将车速减慢,打量着道路两旁的办公楼、住宅楼、商店和餐馆。很快,他的目光被一家星巴克咖啡店所吸引。他在咖啡店附近的路边找到了一个车位,将车停下,走进店里。
这是一家在大多数商业区、办公区都可以找到的那种典型的星巴克,没有任何个性,一律的商业化装修和氛围。他的目光在店内的服务人员身上扫过,都是学生模样的青年人。此时店内的客人坐了半成满。他点了一杯咖啡,便在紧靠窗口一个面向窗外的座位上坐下。这是他最喜欢的位置,他曾经常坐在这里。
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那时这家店还不是星巴克,而是一家名为“爵士咖啡屋”的咖啡店。老板是德国人,一个爵士乐迷。那时咖啡店的墙壁上挂满了爵士音乐家的照片,店里播放的也都是爵士乐,是老板的私人收藏,很多是从国外带来的专辑,国内很难找到。
虽然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此时此刻,坐在他的“老”位置,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行人车辆,被他封存已久的记忆和感觉突然变得清晰真切起来。
那是他刚刚开始在音乐学院上研究生的时候。
命运有时很难改变,从大三那年,他就开始申请到国外去留学,虽然收到了两家知名音乐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不想奶奶却在那时被确诊患上直肠癌。虽然手术之后,***病情稳定下来,但是爷爷去世已多年,爸爸平时很少来探望,他是不忍心在这个时候将她一个人留下来的。所以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留校研究生这条路。
但是那时的他却对音乐学院的课程越来越不感兴趣,对自己的前途也感到越来越迷茫。对于从四岁就开始学琴的他,音乐一直是他的一切,除了音乐,他可谓一无是处,一无所有。但是这么多年之后,他已渐渐意识到他这个从小被人称作“音乐天才”的人,是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位一流的钢琴家的,因为他对音乐,至少是他在音乐学院所学习的音乐,根本不抱有任何激情热情,有的只是精湛纯熟的技巧。从大四那年,他就开始自学爵士乐演奏,他甚至希望能够像梁杰、葛志东那样组建一个爵士乐队。但是孤独的他是没有朋友可以组队的。
他也越来越不能忍受音乐学院那狭小的空间。所以自从听说了这个叫“爵士咖啡屋”的地方,他便经常从音乐学院溜出来,光顾这家咖啡店。因为他经常光顾,咖啡馆的老板和店员很快就认识了他,但他一向不习惯和陌生人攀谈,所以总是点一杯咖啡,便独自坐在窗口。听着店内播放的爵士乐,他可以一坐便是几个小时,有时直到关门时间才离去。
不知不觉间,他注意到一位也经常独自光顾这家咖啡店的女孩。她也总是喜欢找靠窗口的座位坐下,望着窗外,经常一坐便是很久。虽然他和她都经常光顾这家店,却从未说过话,甚至从未互碰过眼神。他甚至没有勇气认认真真地看过她的正面,只注意到她的皮肤很白,一头披肩的长发很柔顺。
渐渐的,他光顾这里的频率越来越频繁,而且每次一进门,他都会下意识地寻找她的身影。如果她没有出现,他便会感到一丝淡淡的失落。
他记得有一天,自己来到咖啡馆时,窗口的座位都被占满了,女孩也坐在其中之一。他进门时,她正手捧咖啡杯,出神地望着窗外。他点了一杯咖啡,便在她身后不远的一个位置坐下。当时他只能看到她的背影,看到她那乌黑顺滑的长发。如此近距离地望着她,他突然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心中正在升起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
那是新年前的一个晚上,她像往常一样坐了很久。当他看到她起身离去的时候,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不知所措的感觉。几秒钟后,他也默默地起身出了门。
她向右手方向走去,正好是他要去的地铁站的方向。已经连着下了两天的大雪,地上很滑,她走得很慢。他在远处小心翼翼地跟随着。雪还在下,她的身影在雪花纷飞的夜幕下显得如此单薄孤单。突然她脚下一滑,摔倒在雪里。她正稀里糊涂地要挣扎着站起来,他已跑到了她的身旁。
就在那个雪夜,他得知这个女孩叫程雪。她就住在离爵士咖啡屋不远的一座单元楼里。他顺路与她一起走到她家楼下,两人就在那里告了别。
第二天,如他期待的一样,他来到咖啡店的时候,她已经坐在窗口了。但是这一次,他没有单独坐下,而是鼓起勇气走到了她的身边。
那之后,他们每次光顾这家咖啡店时,都会坐在一起。
其实一开始他们聊的也不多,但在几次见面中,他还是得知了她的父母在多年前离异,所以她才独自在附近租了一间单元房住下。她在几个月前辞去了一份助理律师的工作,正在寻找新的工作。她从没有提到过自己离开那家公司的原因,他只知道那是一家名为诚信达的律师事务所,办公室在建国门明泰大厦里。他对律师这个行业了解很少,但他是知道明泰大厦的,在他眼里,那是一幢很气派的办公楼。
在最初的几次接触中,他便察觉到她那时有些忧郁消沉,想来找工作的日子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不舒服的。
相处的时间长了,他竟然渐渐在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俩都喜欢爵士乐;也许是因为同样有着不幸福的家庭,他们的性格都有些孤僻古怪。
她好像也有同感。这种同命相连的感觉把他们在不知不觉之间,拉得很近。
当春天快要到来的一天,她突然对他说:“我从来没有听你弹过琴。”
于是就在那天傍晚,他把她带到了音乐学院职工区的那间琴房里。那间房间便是邓菲曾经来过的。可是此时的他和那时的他完全是两种不同的心境。
“你想听什么?”他问。
“什么都可以,只要是你喜欢的。”她说。
那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弹着琴,她便默默地坐在旁边的沙发上听着。他弹了好几首最近练习过的爵士乐曲目,他好像从未有这样投入忘我地弹过琴。那时那刻,他的世界里只有音乐和她。
她不出声,他便一直弹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她的手落在他的头上,轻柔地拨弄着他的头发,他流动的手指才在琴键上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