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
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潇潇。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
“绿了吧唧?”沉水与止霜齐刷刷扭过头来,面上俱是狐疑。沉水更直言道:“我说香妞儿,这好端端的诗词,怎么从你嘴里出来就变味了?”
“我何时念成了绿了吧唧?”披香拢过发丝,水红广袖悄然滑落,现出一段皓如明月的纤腕。她单手支颐,漫不经心地望着亭外花圃。春意渐浓,园中玉簪开得正好:“你二人与其有闲在这儿同我胡诌,不妨琢磨琢磨待会制香诸项要务,省得叫人看笑话。”
“这话可算说中点子了。”
楼夙摆着玉骨折扇大步迈入凉亭内,一袭暗赭绸衫当风招摇,衣摆上的绣纹流丽繁复,一看便知是名家手笔。他满面春风,显然心情大好:“承蒙公主殿下厚爱,咱们才有幸上京为她制香。且不论这笔生意是怎样个价钱,单冲公主殿下这名声,咱们楼家就三生有幸了。”他合拢扇子,在披香的肩侧敲了敲:“阿香,把今儿个这位贵客伺候好了,你披香夫人就真算是大济第一制香师了。”
披香懒洋洋放下胳膊,顺带拂落挂在簪头的面纱:“……谨遵钧命。”
沉水止霜两兄弟噗嗤笑出声来。
看香妞儿这态度,分明就是不将楼二爷的话放在眼里。楼夙自然也瞧出了她这层意思,当下脸色就不大好看了,又碍于她的颜面隐忍不言,只得勉强挤出一丝笑意:“……你在语莲休息了这几日,莫非还没缓过劲来?”
披香低哼,却是答非所问:“京中御用的制香师不在少数,这位公主殿下怎会挑上我?”
大济皇族的帝女中,宋湘是最惹眼的一人。不仅仅因为她的母妃左昭仪荣宠甚隆,她的祖父左思羡权倾朝野,更重要的是——她正当出阁的年纪,挑选谁人做驸马已然成为无从回避的问题。须知这左氏家族驸马这个名头,真真比烫手山芋还难接。
偏生在这个要紧关头,宋湘暗入抚琴宫,还好死不死地与自己撞了个正着。
莫非,她已听说了楼家人与抚琴宫的交易?
楼夙却是现出高深莫测的笑:“公主会挑上你,势必少不得大哥在其中搭线牵桥。表面上看,你今日入公主府只是奉命而行,实则是私底下给楼家卖个情面。这样,你明白了罢?”
披香有些诧异,“这么说来……我为公主制香,是大公子的授意?”
楼昶身为东宫侍读,与宋湘有所接触本在常理之中。\本章节贞操手打 shouda8.coM\然左思羡其人态度一直暧昧不明,如今突然向楼家示好,着实叫人不得不防。
再瞧楼夙,他双目晶亮,嘴角那一丝笑弧机锋暗藏,分明是已有算计。
站在披香身边的双胞胎却不满起来。止霜撇着小嘴,“你们这些大人就是心思复杂,不就是来制个香么,哪来那么多因果啊。”他搂住披香一条胳膊,“二公子不厚道,你瞧,把我们家香妞儿吓成这样,你不心疼我们还心疼呐。”
沉水抱臂闭眼,开口甚是凌厉:“二爷还是别再给香妞儿施压了,你们把她当‘棋子’,就无须对她提出棋子以外的要求。她恪守本分,请二爷也勿要多言。”
这话当真让楼夙吃了一惊。
这俩小公子从数年前起就跟在披香身边,维护披香是不假,倒是未曾察觉他二人这般……这般通透。楼夙皱眉思忖片刻,觉着这两个少年颇有奇异之处。
“如此说来,是我失言了。”他叹了口气,手中折扇敲敲脑门,“两位小兄弟教训得是。”
披香低声笑了:“童言无忌,二爷莫要同他们计较才好。至于‘棋子’之类的身份……沉水。”她侧首瞥向那长身玉立的少年,语意转冷:“二爷素来待我不薄,楼家也如此。这次我且当你是无心之过,日后不许再说这种话。”
沉水【这又谁啊】扁扁嘴,嘟哝一句知道了。
止霜不声不响,只睁圆了两眼凝视楼夙。原本清澈如溪涧的瞳眸,竟隐隐泛起些晦暗之色。不过十二三岁的少年郎,素常的稚嫩与骄纵此时全然不见踪影,也不知披香是怎么教他们的,净学来些稀奇古怪的习气。
沉默间,忽见亭外走来一名翠衣双髻的妙龄姑娘,明眸善睐,步履轻盈。到了近前,她冲亭中四人屈膝一礼:“公主有请贵客,请四位随婢子来。”
正是宋湘身边的女侍。披香沉息凝神,由止霜搀着缓缓起身。
楼夙抱拳挑唇:“有劳姑娘。”
此时的抚琴宫,弦武殿。
“究竟是谁走漏了风声,无须本宫主亲自指认,且自己站出来吧。”
裴少音羽扇轻摇,状似悠闲地仰靠在太师椅上。他阖目微笑,面上俱是温文和善,嗓音却森冷刺骨。
下数十名弟子跪伏在地,听得问话,无一人敢抬头,只能勉强抑制住发抖的念头。
偌大弦武殿内鸦雀无声,从大门灌来的凛凛山风拂过众人背脊,一干弟子这才察觉到背上飕飕发冷,竟是冷汗湿透了衣裳。
沉默良久。
“……怎么,一定得让本宫主动手?”
裴少音倏然睁眼,手中的羽扇也一并停住。他慢腾腾坐直了身子,抬手将搭在颈侧的帛带拨去肩后,嘴角的笑意并未消失:“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识相的就自个儿站出来,或许还可保得全尸。”
此话一出,便知横竖都是个死,此事再无转圜的余地。
“你们都是抚琴宫的弟子,宫中的规矩,我想也无须再三重复。”裴少音将羽扇别回腰上,撑着椅边站起来。“早在那位公主入宫之时,宫主便已发下严令,任何人不得泄露公主身在抚琴宫的消息……同样,楼家人入宫时,宫主亦派人封锁香虚馆与雪砚居。我想宫主的用意为何,你们不会想不明白罢?”
“是!弟子明白!”众弟子垂头称是。
“可惜……在你们当中,就有人不明白。”裴少音自训台上缓步迈下,石青锦袍带起一股肃杀之气,同这山风一道席卷整个弦武殿大堂。
而后,他在一名蓝衣弟子跟前止住脚步。
随着他身形的停顿,一众弟子若有所感,纷纷向他身前那人望来。
“我说过,最后一次机会。”裴少音负手轻笑,温和的嗓音仿佛在称赞今日天气不错,“可惜你放弃了。”
竟是那名在争锋阁前拦下披香夫人的大弟子。
在场众人莫不惊异,当下便有人求情:“二宫主,这事是不是弄错了?师兄他——”“怎么,你要代他受罚?”裴少音横来一眼,眸中暖光依旧。
求情者立时噤声俯首,不敢再多言语。
裴少音面上笑意更盛:“若你愿意代他受罚,或许我还可免他一死。不过,本宫主还是那句话,机会只有一次。可惜,可惜啊……”
那名大弟子向裴少音缓缓叩首,几滴冷汗溅落地上。
“你。”裴少音的视线轻飘飘落向他:“可有什么要解释么?”
“弟子……弟子无话可说,只求速死。”大弟子伏首颤声道。
裴少音哦了一声,扬眸望向弦武殿外灰蒙蒙的天幕,“知道么,你这句‘只求速死’,让我非常失望啊。”唇角边的笑意已然散尽,他抬袖摸摸下巴,神色严肃:“看样子,除了楼家人入抚琴宫外,你还对她说了不少事……嗯,这是不是意味着,我得对那位公主下格杀令了呢?”
大弟子眼中骤然一缩,顿时扬起头来:“不可、万万不可啊二宫主!弟子……”“为女色惑乱心智,陷抚琴宫于危险之境。”裴少音一字一字说着,目光如两只锥子般死死钉在他的脊背上。“……所幸,我这个人好说话。”
大弟子的满面忐忑稍有缓和,又听裴少音道:“你杀了她,我便允你活命,如何?”
中一时静默,众人或怜悯或惋惜或忿然地望着这名背叛者,等候二宫主的发落。
忽而自弦武殿外传来轻捷的脚步声,众弟子不约而同地回头望去——
“少音,人查出来了?”
姬玉赋着一袭墨竹滚银边缎子长衫,长发披散,星眸凛冽。
连素常里鲜少执事的宫主也……众弟子见状,心知师兄难逃此劫。
“回宫主,正是。”裴少音上前来拢袖一揖,“至于如何处置……学生难免护短。故而,还请宫主定夺。”
不消说,只需在这满堂跪伏的弟子中走上一眼,便能看出究竟何人获罪。姬玉赋低声哼笑,眼底不见杀机,似乎连半点怒意也无。
“……我看,杀就不必了,少音你带出这么个徒儿也非易事,多年心血一刀了结,想必你私下也得戳我脊梁骨。”姬玉赋弯唇扬眉,竟是笑了。他转向那名大弟子,漫步靠近:“不妨这样,本座手上正巧有桩任务待人执行。你要是做得好,本座可免你一死。”
大弟子赶紧抱拳:“是!请宫主吩咐!”
姬玉赋似笑非笑地瞥一眼裴少音,道:
“跟踪披香夫人,探清她的底细。”
迈入公主府第三进院落,别有一番幽深景致。小径两侧遍植花树与香木,头顶更是搭起花架,任藤蔓与枝条伸展蜿蜒。再往内,穿过小径尽头的粉帐与垂花门,视野豁然开朗。
绿衣女侍冲身后四人福身:“此地便是沉翠苑,贵客里面请,公主正在苑中相候。”
“有劳姑娘指印,多谢。”楼夙礼数周全,再笑嘻嘻递上一锭雪花银,“姑娘莫要嫌弃,且拿去买胭脂。”
绿衣女侍也不推辞,笑着接过了:“楼公子果真是顶会哄姑娘开心——婢子这就先行退下了。贵客快进去吧,别让公主等太久。”
待女侍退下,披香整了整面纱,掩住唇边盈盈如水的笑意:“二爷这就和人家勾搭上了,莫不是日后还得常来这儿同人家姑娘幽会?”
“那是。”楼夙又端起一脸高深莫测,压低了嗓音:“指不准啊,日后咱们还得仰仗那位姑娘呢。这该做的人情须得做到位,就算以后用不着,多这一份打点也是个路子。”他拂去袖摆上沾到的碎叶,见披香摇头叹气,遂苦笑起来:“好了,咱们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