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在晁盖的庄子里呆了半个月,我记挂着婆惜,便向晁盖告辞,相约过段日子郓城相见。众人见留不住,直送了我十余里,方才依依惜别。
我快马加鞭,奔向郓城。
我很想念她,不知道别来情况如何,她们孤儿寡母的,不会受什么委屈吧?想着我又笑了,有张文远在,应该没有大碍的,我一直当他是好朋友好兄弟,想来他也绝对不会慢待我的家人。
我唯一没有想到的,是朋友和妻子间会发生什么。
我以前听说过别人关于这方面取舍,有的选择了朋友而抛弃妻子,有的选择妻子而放弃朋友,但其实到了最后,往往是朋友和妻子一起失去。我一直不信,直到它发生在我身上。
三日后,我回到了郓城。
郓城依然宁静陈旧,她也依然美丽动人,阎婆对我依然恭敬有加,张文远也依然英俊潇洒,温文有礼。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变,我也粗心的觉得什么都没变。我依然天天去府衙处理公务,处理完便四处逛逛,喝点酒,行点善事,然后回家陪陪婆惜。只有张文远来我家越发勤了,有时为了一点点小事也跑来请教我。我见他如此勤奋,很是欣慰,我解答的时候总是想,快啦,不久我就可以游走江湖,呼朋引伴,过那逍遥快活的日子了。
我眼角的余光看到婆惜的笑容,分外温柔,比从前温柔的多。
日子在平淡里一天天的过去,渐渐的,我发现郓城人看我的眼神开始变的怪异,很多时候,当我走过大街时,总有堆人在我身后指着我窃窃私语。我疑惑了好久,总算从相熟的人嘴里得知,他们交口传播的,是一条我很难相信的消息:婆惜和张文远,私通了。
我把这件事当成笑话说给婆惜听,她脸色苍白,很勉强的笑了几声,我安慰她,没关系,我不会当真的,我相信她。
一个男人被欺骗其实很容易,特别是陷入爱情的男人。在这个骗局里,我过完了我的第三十个生日。
我过完生日的第二天,去府衙上班时,看到知县发呆。我上前请安,询问,他告诉我,蔡太师的女婿梁中书,敬献给丈人的寿礼,价值整整十万贯的“生辰纲”,在黄泥岗被劫了。
听完这个消息,我和知县一起发呆。
整个郓城年入也不过四千余贯,十万贯,该得数万郓城百姓辛苦耕作二十余年方成,期间还得无灾无害。
“何人所为?”
知县摇摇头,“知州大人让我们加紧查访,一有消息,立即上报。”
四月,注定不会平静了。首发
大宋京东东路和京东西路的所有捕快皂役都开始投入这天罗地网的追查中。押运生辰纲的统制青面兽杨志畏罪潜逃,朝廷颁下了海捕公文捉拿;同行的十七人被投入大狱,大刑逼供之下,死了十五人;黄泥岗下十一个村镇,逮捕了无数乡民,数百户百姓家破人亡…….在这般力度的追查之下,终于,劫匪之一的白日鼠白胜在郓城郊外落网了。知州大喜,派了州内名捕何清、何全来到郓城,会同本地知县、押司、捕头一起审讯白胜,追查余党。
白胜长的很瘦小,一双细眼,两撇鼠须,看起来便是个鸡鸣狗盗之徒。起初他颇为硬朗,任凭何清使完各种刑具,依然毫不松口,直到何全把他全家六口人都抓入狱中,以命要挟时,他才终于抵受不住,供认了七名余党。我不动声色的听着他嘴里报出的名字,心里却掀着渲然大波。
首领,东溪庄托塔天王晁盖!
我终于明白了,晁盖当日所说的小事,原来就是截取生辰纲,价值十万贯的生辰纲。
看着何清何全准备立刻动身前往捉拿晁盖,我连忙柬道,“二位大人且慢!想那晁盖凶悍异常,我等还是多召集些人马再动手比较稳妥,且日间去,只怕走了消息,若差人就夜去捉,定可一网成擒。”何清何全想了想,点头同意,当下便差人去州里搬取援兵,预备明日夜间前往东溪庄拿人。
留与我的时间,只有今晚这一夜了。我要赶数百里的山路,去通知晁盖快快逃走。江湖上的义气二字,原本就是最累人的。
在宴请何氏兄弟的酒席上,我不胜酒力,大醉,知县便差人送我回来。婆惜赏赐了来人半吊钱,打发他走了,回身服侍我躺下。看我鼾声阵阵,叹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张帛书,一边看着,一边出神,时不时的抿嘴一笑,那如花的笑颜被烛光映了,艳丽不可方物。
我翻身而起,奔到窗前,看了看府第四周,见并无他人,放下心来,转身时,看到婆惜一脸震惊,手中的帛书也掉落地上。
我无暇顾她,去床头披了外衣,轻声道,“若有人找我,便说我在房里宿醉未醒。”婆惜怯怯的点头,我转身便往外走,眼角余光看到地下的帛书上,笔迹似乎颇为熟悉。
………………………..。
晁盖终于逃脱了。
为了这个结果,我累毙了两匹快马,吐了三口鲜血――那一夜的疾驰,震伤了我的内腑。不过无论如何,我很开心,毕竟他安全逃走了,而且官府也没有怀疑到我,他们只以为晁盖运气好,碰巧提前逃走了。
郓城热闹了片刻的日子又平淡的开始了,一切与从前并无二致,只是贴在郓城城门的海捕公文上多了晁盖七人的头像而已。恩,或许还多了一点,郓城县的夫妻们欣慰的发现:相敬如宾堪为夫妻表率的宋押司夫妇,终于也开始不睦了。
不睦的根源,是报完信的第三天,我在县衙处理公务的时候,突然想起了帛书上的笔迹,是张文远的。
婆惜和张文远,真的,私通了。
这个真相让我呆若木鸡,愤怒,羞愧,伤心,委屈,迷茫,种种感觉夹杂于心,压的我透不过气来。
我在外面喝了一夜的酒,天明,回家,看着正在梳妆打扮的婆惜,看了很久,然后,问她,“你,和张文远,是真的?”
婆惜背对着我,没有作声,依然梳着自己如瀑布般的黑发,我看着镜子里的她,那张娇媚的容颜,如今,遥远而陌生。
自始至终,她没有给我答案。
或许,这就是她的答案。
(四)
三个月后,赤发鬼刘唐突然出现在郓城,他来给我送信。晁盖在信里说了很多感激我舍命相助的话,并随信附了百两黄金以谢,他说他现在已经当上了梁山之主,日夜期盼我能上梁山与他一起共创大业。言辞真挚,切切之意满溢。
我看完信,沉默了会,对满脸殷切的刘唐说,“请转告晁大哥,上山之事,恕难从命!”
我并不贪恋这尘世的官位,但是我却舍不得她。上山造反是一件危险的事,我不希望她跟我一样惶惶终日,如今的状况虽然不佳,但起码,晚上回家,我还能看到那盏亮着的灯,和那个花朵般的女人。我拒绝的毫不犹豫。
但是晁盖的那封书信最终还是把我带上了山。
那个我深爱的女人,为了她的爱情,出卖了我的爱情。
学道的术士公孙胜后来告诉我,命相里最基本的一句是:命,由天定。
那个晚上,和刘唐久别重逢,又知晓了晁盖的近况,我很开心,喝着喝着就醉了,别过刘唐,踉跄着回去,被阎婆扶了,在婆惜床上睡了一觉。阎婆是最反对婆惜和张文远的人,在她看来,有钱有势的我无疑比那个空心枕头的张文远实惠的多。所以我和婆惜冷战期间,她一直大力周旋,希望我们重归于好。
我从梦中醒来,看到婆惜冷若冰霜的坐在桌前,冷冷的看着我,不禁感觉有些无趣,摇摇头,起身走了。
在大街上溜达了一圈,突然想起公文袋还在她那里,其他东西也就罢了,晁盖的那封书信却是关乎我身家性命的大事。
我匆匆赶回她的小楼,开门,看到她正拿着那封书信在看。
接下去与她的交谈让我心灰意冷。我很悲哀的发现,我视若生命的爱情,在她心里,只值百金。
我让她把信还我,我说我愿意把家产变卖,把银子都给她。但是,她拒绝了。她认定了我身上有百金,因为信里提过。她一定要我现在拿出来。
“你现在要这么多金银做什么?”我怒道。
“我要和张郎远走高飞!我再也不想和你多呆一天!”她说。
我苦涩的抬起头,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我失望的发现,我再也寻觅不到那个女子了,那个在温暖的春天,与柳絮桃花相映的女子,那张清丽明快的面容,如今只剩下了贪婪和恶毒。
我从怀里抽出匕首,吸了口气,指着她,疲倦的说,“把信,还给我!”
她冷笑了一声,“黑三郎,贼厮鸟,你敢杀我?!你要杀,就动手,不然走脱了我,迟早告官,让你吃八辈子的官司,你这矮黑厮…….,”她骂的越来越起劲,直有盏茶功夫,骂的热了,两颊通红,额上微微见汗,才住了嘴,拿了床头的扇子扇着。
我的心一点点的硬起来,我看着她,吐出口长气,最后,问了一声,“还不还?!”
“不还,便杀了我也不还!”
我的刀刺入她胸膛的时候,有一滴殷红的血溅上我的手背,婆惜的惨叫在静夜里听来很是惊心,我没有去看她的脸,只是低头看着那血滴,看着它在我手背慢慢扩散,仿佛一朵盛开的梅花。
我不知道我的脸现在是什么样子,或许百味杂陈,或许,毫无表情。
之后的一个月里,我在浑浑噩噩中度过。我浑浑噩噩的吃了官司,浑浑噩噩的被押去了州府,我在州府的大牢里认识了一个黑大汉叫李逵,他在我押往法场的时候跟梁山的兄弟们一起来救我,然后我们一起上了梁山。
上梁山的那天,天阴沉沉的,我回头眺望了一眼郓城,灰蒙蒙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我听说每个人回首前尘的时候,大部分也都是看不清的。我沮丧的叹了口气,收回目光,把过往的恩怨情仇付于一啸,清啸声中,绝尘而去。
我还是那个呼保义,及时雨宋江,我后来做了梁山之主,名振江湖;我后来纵横天下,所向无敌,但是终我一身,我再没对一个女人动心过。
它在那把匕首刺入婆惜胸膛时,跟她的心,一起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