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欢接人更不喜欢被人接。要拥抱吗?要互相抢着拎东西吗?要热火朝天大谈旅途如何某某又如何吗?真是没劲啊。
应该是一个人背着包出站。倘若是熟悉的城市,你可以在心里慢慢体会某种牛逼感:我回来了!还是老样子嘛!我故乡这些生于斯长于斯庸庸碌碌的芸芸众生啊!倘若去一个陌生的城市,那就更应该一个人出站:打车,去某宾馆,路上看陌生的姑娘,看另一种庸俗风格的男人,住标准间,楼层要高些,洗漱,开电视开灯,沏茶,看看冰箱里有无啤酒,抽着烟,打开电话本,拨号,话筒里传来一个小男人的方言,比如“完宾个”,背景声是办公室里打牌的喧嬉,我说,我是某某,刚到,这小男人立码改成普通话:,也不通知一声!接下来我们就该安排这个夜晚如何活动了,通常是一醉方休,乃至眠花宿柳。话筒里倘若传出女声,那么背景声肯定是孩子哭及地方戏,此女八成是我的往日恋人至少一度关系暧昧,我说出我的名字我说我就在这个城市,她将悲喜交集吗?她将手足无措吗?或者干脆说“阿拉不晓得你”,哐当挂了?
无论如何吧,我的突然出现,就是要造成动荡、惊喜、仇恨、避之犹恐不及……我就是要给你们乏味的城市生活带来点刺激,无论你们是接纳还是躲避。这首先是对我自己的一个刺激吧。
当然这种情况少之又少啊。生活总是有它自己的那一套,你总是对庸俗估计不足,正如你总是对自己的估计不足一样。
8
关于社教,到此结束。我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了,翻身右派、知青作家已说得够多的了,主要是,一沾农村,我就觉得乏味。
半年之后,社教结束,我又将面对这个令人发愁的北京了。
先愁的是上班,其次愁的是楚洁。我记得那年冬天的某个晚上,我还稀里糊涂去了一趟她家,以一副上门女婿的嘴脸。
后来那天夜里下了场大雪,因此我记忆深刻。
9
那天晚上楚洁家专门为我摆了顿家宴。面对一桌丰盛的菜肴及青岛啤酒,我是既来之则安之,而且多年来无论多烦的事,到了酒桌上,统统没了,而且那时我跟楚洁的关系总的来说还行。
两杯酒下肚,我已一通叔叔阿姨地乱叫。甚至还频频向二老敬酒。开始,老楚和他老婆被我弄得有些慌神,但很快他们就将慌乱转为惊喜,他们几乎笑得合不拢嘴。
老楚也颇有些酒量,喝到高兴处,开始情绪饱满地谈古论今,展望未来,他让我觉得有一种功成名就的得意忘形。比如他讲到小时候日本鬼子如何给他们村发小米收买人心,又讲到刚刚发生的好几宗大案要案,对国内形势摇头叹气充满绝望。楚洁在一边听得两眼放光,后来她跟我说从未见过她爹这么反动过。楚洁她妈在一边添酒夹菜,也乐得合不拢嘴,我恍然觉着是不是真变了天了?
饭后,我在楚洁家陪老楚看了会电视。刘明呼我,说他那有个麻局,目前是七缺一,等我回去开第二桌。
这时电视里正在播放一个批评性的记录片,楚洁说她爹自打离休后就将焦点访谈和这类纪实报导作为每晚的必修课。我在一边添油加醋地感叹世风日下。老楚陷在落地灯的阴影里,对我的感叹只报以暧昧的微笑,此时他摆出一副胸襟开阔、不予计较的长者派头,这样正好显出我一副愤世嫉俗的毛头小伙形象。我因为一会儿的麻局而满心欢喜,那么也让老楚高兴高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