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花子用木勺盛一碗粥,端到郭明达跟前:“饿了吧,孩子,趁热赶紧吃吧。”
“好香哪,这是什么东西做的?”自打一进门,郭明达就不住地耸动着鼻翼。
“自家地里种的麦仁,你当是啥好东西呢。”
郭明达扑哧一笑:“不瞒您说,一进门我就盯着咕嘟咕嘟冒泡的锅了。”
“那你就多吃一点。抓你的是些什么人?”银花子盘腿坐到了郭明达对面,端详着这个小伙子。
“你就不能等孩子把饭吃完了再说。嘿!老婆子,怎么就不说给我盛一碗。”坐在一旁的老伴不干了。
“嘿嘿……给你也盛一碗,给你也盛一碗。这人老了就没出息了,跟个孩子差不多。”
“大叔,您来霍牧多少年了?”郭明达用流利的俄语说。望着眼前这个装束、谈吐、举止已然完全是一个草原牧民,却又长着着蓝眼睛的俄罗斯人,他心里忽然产生一种同为天涯沦落人的酸楚,又让他想起了在俄罗斯度过的那段美好时光。
“你、你怎么会说俄语?”老毛子楞了半天,才吱唔了一句。久违的乡音,一下拉近了他与这个年轻人之间的距离。昨天,哑巴拿着桑斯拜二指宽的纸条来到水磨后,他心里就一直七上八下的,生怕这个不速之客,搅扰的一家人不得安省。那些年以来,东躲西藏的经历,在老汉心里留下了难以忘却的伤痛。@本章节孤独手打 www.ShouDa8.Com@他本是苏联人,名字一大长串,不好记也不好念,至今也没几个人叫得出,牧民们都管他叫老毛子。老头年青时因伤下了火线,当时兵源吃紧,部队没让他复员回家。而是让他就拖着一条瘸腿,到霍牧一带牧放军马。有一回,他多贪了几杯,没跟着马群出去,结果就让早已虎视眈眈的狼群钻了空子,狼群把马群围在山旮旯里,一会儿功夫,就撕开了十几匹马的肚子,等老毛子闻讯赶到,看见那血淋淋的场景,当下就吓了个半死。一下损失了十几匹战马,那不是要命的事嘛,反正是个死,不如一走了之。主意拿定,他便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了霍牧的深山老林。事后日子不长,来了几个军人,四处打听老毛子的下落,听牧民们说人马都惨遭狼害,他们也没深究,回去应付差事去了。安定下来后,老毛子在水流湍急的河叉子上,修建起了一座水磨,还用石板盖起了一间蒸汽浴室,过上了乐不思蜀的日子。
“噢!我在那边上过几年学。噗噗……烫死我了。”郭明达抻长脖子,咽下一口滚烫的麦粥。
“难怪呢。哎!都多少年没说过俄语了,这舌头都打不过弯来了。也不知家里现在都什么样了,妈妈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我们几个孩子当中,妈妈最疼我,总是悄悄塞给我一些好吃的。昨天晚上还梦见妈妈了,她给了我一个刚刚烤好的列巴,几个哥哥上来就抢,我抱着列巴就跑……”
“您就没设法联系一下?”
“怎么不想联系,可我不敢哪!两国关系现在那么紧张……”老人低头不语,那双枯井一般的眼睛突然湿润了。
怕老人过于悲伤,郭明达赶紧岔开话头,对银花子说:“大婶,长这么大,我还是头一回吃这么香的饭呢。”
“哄大婶高兴是吧。”银花子不为所动。
“真的,真的。”
“你那是饿了。哎!小郭,你知道阿勒玛特这个地方吗?”老毛子突然变得健谈起来。
“知道。不就在冰峰的那一边嘛。我随着老师去那里。那里水草丰茂,气候凉爽,一点不比霍牧差。”
“是呀,是呀,你说得一点没错。那就是我的家哟,哎!故乡近在眼前,可我却有家难归呀。”
老妇人听不懂他们的话,她双手支撑着炕面,将身体挪到炕角,摆弄起几粒黑亮水润的石子。一看老太太的长相,便知道她是个蒙古人,银花子这个名字,是她养父给起的,实际上她的名字叫格日勒。她的先祖属蒙古和硕特部,老早以前在新疆焉耆一带游牧为生。战乱年代,仗打到哪里哪里就是家,没人能说清楚,他们怎么就躲到霍牧来了。老妇人会占卜,也粗通一点蒙古医术,是霍牧有名的接生婆。
年轻的时候,银花子很有几分姿色,那阵子兴抢婚,管你答应不答应,抢到手就拜堂成亲。银花子自然就成了重点对象,一家子都吓出了病,远远地听见哗啦啦的马蹄声,就急死慌忙地跑到相对僻静的水磨躲上几天,谁曾想,这躲来躲去的,竟躲到了磨房掌柜的怀里,成就了一桩乱世姻缘。
爷儿俩聊得正起劲, 就听身后突然“哎哟”一声。
“有什么不对吗?” 老毛子略显紧张地回过头去,他知道老伴的卦一向挺准。
“孩子,你别不高兴,这几天你怕是有难呢。” 银花子神秘地说。
郭明达不以为然地点点头,他不想扫了老夫妇的兴。这会儿,他方才晓得,银花子是在用石子占卦。
“时候不早了,睡吧。明天我就领你到我钓鱼的窝棚去,没人会找得到你。”老毛子有意宽郭明达的心。
郭明达躺下后,功夫不大就进入了梦乡。动荡的生活,已使他有些麻木不仁,或者说是处变不惊了。
老俩口却睡意全无,黑灯瞎火中,嘀嘀咕咕了好一阵子,接着便是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息。银花子居然摸黑下炕,把从没扣过的门也扣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