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罢晚饭,天就完全黑下来了,满天不见一颗星星,月亮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郭明达陪着大姨东拉西扯地唠嗑。或许是旅途劳累,或许是还没倒过时差,他坐在那里一个劲地直打呵欠,大姨噗哧一声乐了,就说:“瞧你,犯了大烟瘾似的,快去歇着吧。”
“那您也早点睡吧。” 郭明达起身回到屋里,见敖登早已进入梦乡,他也简单地洗漱洗漱,便钻进了被窝,可脑袋一挨枕头,他却又翻来覆去睡不着了,往事就像电影一样,在脑海里一幕一幕地闪现,令他时而激动时而沮丧。他干脆披上外衣,轻轻走出房门。
西屋的灯依然亮着,大姨鼻梁上低低地架着老花镜,坐在窗前正缝着什么,他心里不落忍,就轻叩几下玻璃窗,大姨闻声抬起头,郭明达猛然看见,大姨早已是泪眼模糊了。他推门进去,惊恐地问:“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大姨,您可别吓唬我。”
大姨抹一把泪,挤出一丝苦笑,说:“嗨!没事的,熬夜熬惯了,你说人家敖登第一次登门,就是再不济,大姨也得让他穿一身衣服不是。”
“那,那您也用不着深更半夜的赶哪,这都什么时候了。”郭明达急眼了。
大姨从笸箩里取出那个信封,往郭明达跟前一推,说:“这意思不是明摆着嘛,你急着要走呀?”
“这哪儿跟哪儿的事呀?大姨,我怎么也得给您过了六十大寿再走呀,我还想等忙完了手头的事,带您去天津卫吃狗不理包子去呢。本人现在是光棍一条,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我急着去哪儿呀。”
“别耍贫嘴了,姨看得出来,你人是回来了,心却还留在那边。怎么着,姨没冤枉你吧。大姨不缺钱花,退休金虽说不多,可也够我们娘儿俩花消的了,这些钱你拿回去,将来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您跟我还客气个啥?这是给我补发的工资,留着修补修补房子吧,也让我孝敬您一回,以后我就可以月月给您寄了,新疆是高寒地区,工资比口内可要高出不少呢。”
“钱这东西多少是个够,有吃有喝不就成了。我说,你们在那边一日三餐都吃些啥呀?有酱油、醋啥什么的吗?我咋听说那边顿顿都吃生肉,还来不来就动刀子,听了怪吓人的。”
“哈哈哈……您看我是缺鼻子了,还是少眼睛了,哈哈……您这是听谁乱嚼舌头呢。那边啥也不缺,更甭提什么油盐酱醋了,霍牧那地方呀,山清水秀,仍然保持着一种原生状态,满山遍野都是珍贵的中草药,什么人参、灵芝、冬虫夏草、大庸、甘草,哎哟!多了去了,可不像现在的门头沟,你看那大青山都快让人给炸平了,多可惜呀,反正说了您也不信,这么着吧,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您就跟我走一趟?”
“瞧瞧,一提起霍牧眼珠子都绿了,你还别说,叫你这么一白话,姨倒真想去看看,只是这身子骨不争气呀。”大姨用牙咬断线头,神色忧郁地说:“石头,有句话,姨一直想问你来着。”
“您说,我听着呢。”
“你……你就不能留下来吗?石头,那个自古以来发配犯人的地方,再好能好到哪里去,这么些年了,你难道还没呆够?还想把骨头也埋在那里不成。知道的夸你是去建设边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老婆子容不下你呢。唉!要是河南河北的倒还好说,你这可倒好,一蹦子就?到了几千里之外,姨是实在……实在不忍心呀。”郭明达这才意识到,大姨的眼泪是为自己而流的。一时间,他的心里猫抓了似的难受。
“姨……”郭明达刚想插嘴。
大姨一扬手拦住他的话头,说:“过去是天灾**咱躲不过去,现在呢,现在可是你自个儿上赶着要留下的,大姨就是不明白,你到底稀罕那里的啥?这世上买啥药的都有,可就是没有卖后悔药的,你想清楚了,这会儿反悔还来得及。石头,姨都这把子岁数了,还能图个啥,不就盼着你们平平安安,隔三差五地能见上你们一面嘛,你给姨说说,你究竟是咋想的?”
“姨,您别难过了,这么跟您说吧,在我落难的时候,草原的牧民们无私地接纳了我,十几年以来待我如同亲人,他们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总在想,这辈子哪怕能为他们做一点点事情,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新疆现在是苦一点,是落后一点,但我敢说,不出十年,那里一定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到时候,您还不得去抱抱大胖孙子呀。”郭明达一边攥住拳头给大姨捶背,一边搜肠刮肚拣些好听的话哄大姨开心。
大姨果然破涕为笑了,她把针尖在头发上篦几下,说:“还大胖孙子呢,媳妇还不知道在那里攒筋呢,你个犟眼子呀,姨就知道拦不住你。其实大道理姨也懂,国家这么大,哪儿不需要人去建设,可就是这心里总觉得对不起你死去的爹妈,……好了,马瘦毛长,人老话多,天不早了,明天还得进城呢,快去睡会儿吧。”
那一夜,只要一合上眼,大姨那张老泪纵横的脸,就出现在眼前,郭明达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过于自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