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排长介绍自己,诺特霍恩赶紧伸出手去,与这位格连卿握手。格连卿穿着衬衫和长裤,只是都皱巴巴的。他歪着头打量一下头一回来此的年轻士兵,说了一句:
“书本是人类的精神之源,只有被它环绕着,人才能感到有立足之地。”
“啊?”
诺特霍恩怔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大概明白到:对方或许是在解释自己的房间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书。他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胡乱地答应着,将眼光移开。他的视线落到脚边的一本书的封面上,是柏拉图的《理想国》。旁边还有几本书,有的是小说,有的是旅行见闻杂志。看来这里不仅书多,种类也够复杂的。
“口渴的话那边有咖啡,自己倒吧。”
说完,格连卿完全没有自己动手为客人倒咖啡的意思,再次重新坐在地板上,摊开刚才手头上的那本书。约瑟也没多说什么,直接迈步跨过那些书本,走到一旁的一张椅子上,用那里的咖啡壶为自己和诺特霍恩倒了咖啡。诺特霍恩一边道谢,一边打量着房间主人和这里更加乱糟糟的摆设。墙壁上挂着的一幅地图引起了他的注意,因为这地图很奇怪,完全不像他以前看到过的类型。凑近些再看,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地图,而是一幅大脑皮质分布区域图。
眼睛转了一圈,诺特霍恩将视线再次定格在格连卿的身上。他实在搞不懂,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古怪的家伙!爱看书的话,大可以将书本放好,这样子像什么!说得难听点,狗窝都比这里强十倍。幸好,这里只有书多,没有别的垃圾,不然就真的令人难以忍受了。
“最近能看的书,真是越来越少了。”
格连卿一边说着,一边将书扔在一边。听他说话的声音和那无所谓的神态,诺特霍恩觉得他这人心态可能比外表更年轻。约瑟啜饮着咖啡,然后说:
“书是看不完的,必须得抱着这样的想法,才不会让自己觉得遗憾。”
“你是想说,人始终不可能做到完整,是吗?就像书是根本不可能全部都看过、更别说是都能记下了。但是人的大脑真的只有这么点能耐吗?根据最新的研究,人类的大脑,现在所使用的部分,有可能只占大脑的极少数部分。也就是说,在人类大脑的深处,还存在着太多太多没有得到过开发的地方。”
“即使以现在能使用的部分,也能做很多很多的事情,而且也够用了。人要是想太多的事情,反而会带来困扰。但是与知识相对应的,却是在解决这些精神困扰方面的严重缺乏方法,所以与其开发剩下的人脑部分,还不如好好地想想如何充分运用现有的脑细胞就好了。”
“真实际,约瑟。不过,也有些道理,起码现在像我所看的书,我都能记得些,这就行了。”
他们两个人,到底在说什么……诺特霍恩不禁有种来错地方的感觉。这里是不是某家医院的生物解剖室、或是某座大学的人体研究部门?虽然听不明白,不过诺特霍恩开始觉得,排长认识的这位格连卿――事实上对方直到现在都还没介绍他们之间的关系――很可能是个权威的医生,又或者是生物学方面的有名人物。
“这是什么音乐?我听着很熟,但一时就是忘了……”
因为找不出别的话题,诺特霍恩只好试着这样开口。果然,另外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看着他,约瑟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因为自己刚才没跟他交谈;而格连卿则扬起眉毛,先看看他,然后又看着约瑟。
“勃拉姆斯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
提到这个,约瑟的神情和缓下来,他像是很喜欢这首曲子。诺特霍恩注意到一旁的格连卿吹着口哨,拿起几本书扔到床上,一派轻松的模样。
“你喜欢什么曲子?”
“啊?我?我喜欢巴赫的……”因为平日里诺特霍恩最喜欢听快节拍的舞曲或是好莱坞百老汇式歌舞电影里的那些俏皮曲子,所以要提古典音乐方面的东西,他只好支吾以对。
格连卿“哦”了一声,然后突然站了起来,一边用脚拨开地板上的书,一边在卧室里来回走着,说道:
“巴赫的曲子正是那种所谓放得上台面的音乐,他所作的曲子,因为不是给人听的,所以才会这么一直成为那些愿意欺骗人的宗教和政府常用的音乐。只要听着它的时候,脑海里只会想着所谓的‘神’,产生那种虚伪的伟大之感,听着听着,就自然而然地被这音乐给洗脑了。音乐的作用,确实不小。”
诺特霍恩无语,他身旁的排长给他递了个眼色,示意对方所说的话并非冲着他而来,让他不必担心。果然,接下来格连卿挥舞着双手,旁若无人地继续说道:
“音乐刚开始产生的时候,是来源于原始部落的人对于同伴的呼喊,捕猎时、提醒野兽来袭时,安抚族人的时候。虽然只是单纯的音节,却能直接地透露出他心中的感情。为什么音乐会能被所有人接纳,成为不必需要文字的语言?就因为它是用来给人听的!音乐根本不是什么为神而作的乐声,到头来,它在大教堂里演奏的时候,始终都是人在听着而已。音乐想要掀起什么样的情绪,它就会变成什么样的音乐。当音乐变成迷惑人的工具时,它就算再美妙,也不可能成为人心中真正流传的经典之声。当然,也不排除有些笨蛋确实喜欢它,乐意接受它的蛊惑,哦,那是他们的事。”
“作曲的人也一样,他们一时希望着能与神沟通,但又放不下身边的那些人――包括自己的那些人性――所以在巴赫的作品里,既有垃圾,但也有一些真正能打动人心的曲子。被他认为是流露出自己软弱情绪的乐曲,才恰恰是他音乐精华的所在。可惜,现在这些曲子也不被提倡,反而是那些不知给谁听的曲子整天放个没完,烦死了!”
格连卿甩甩手,好像想挥掉那看不见的讨厌乐声。诺特霍恩听到他这番话,眼都直了。虽说他没像约瑟那样上过党卫队军校,不过在警卫旗队生活过一段时间,自然也知道党卫队平日里强调的日耳曼文化精粹中就包括巴赫的音乐。没想到眼前的这个人却居然胆敢批评巴赫,更说他的音乐被利用,这跟批评现任政府还有党卫队有什么两样?!他看看一旁的排长,却见他还是一脸平静,仿佛这些话已经不是头一回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