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年代,我与大多同龄人一样,内心都充满渴望地像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年轻时那样,红红火火地闹革命,走长征路,把自己锻炼和培养成为一名革命新人。
除此之外,我觉得我与大多同龄人似乎还不懂得什么叫生活。
一九七一年十二月二十八日,是我从城市出发上山下乡去农村的日子。我还差一天,才满十八岁。
那天上午,钢城宽敞的人民路大街两侧,挤满密密匝匝的人群,热烈欢送着刚刚毕业的初高中毕业学生上山下乡。
我与十名男女同学坐在一辆喷着深绿色油漆的解放牌大汽车后车厢上。
虽然是冬天,我们的脸都被城市的冬天严寒冻得红里发青,但都洋溢着青春间才有的天真和浪漫的欢笑。我与十名男女同学一样,胸前都佩戴着一朵用红纸折叠起来的大红花。
与我同车的十名男女同学,其中三名男生与四名女生都是我的同班同学。另外三名男生,其中两名是别班的,另一名是外校的,他是投奔他表哥仲存义来的。外校来的男生在家是个独子,投奔他表哥是为了求得有人照顾,不挨欺负。别班中的一名男生因父母早逝,带养大他的姐姐便在出发前就将我们十名男女生请到她家里吃了一顿,也是请大家对她的弟弟多多关照。
我最初以为只有我的十名同学有父母和姐妹相送。
及至载着我和十名同学的大汽车开出城市挤满喧闹人群的街道,车轮在加速向市郊区驶去中,我不经意间扭头向车后路两旁张望时,我看到在路左旁一棵枯干的老槐树下,我的瘦瘦的父亲和我矮矮的母亲,正由姐姐陪伴着站在那里为我送行。
父亲弓着腰,母亲仰着脸,一副可怜兮兮神情忧伤的样子。
我能理解父母的心情,即时我的大哥已经下乡,我的二哥与我同一届毕业,去了盘锦农村。只有姐姐兴奋地向我这边伸手指着。两个最小的弟弟却有些不懂世事,只顾在地上摔小盖牌玩。当我看到父母的忧戚目光隔着寒冷的空气如箭向我射来,心就像被烧红的长针狠狠地刺痛了一下。
我忍不住抬起手臂向他们挥手告别。
大汽车很快地驶出了钢城的最后一段街道。
外校来的仲初秋抱住他的表哥仲存义,眼睛红红地说:“完了,生养我们的钢城把我们撵出来了,我们都不再属于城市人。”
四名女生受了仲初秋伤感情绪的感染,跟着抹起眼睛来。抹眼睛就抹眼睛吧,偏偏地从她们嗓子眼里还带出一些很叫人受不了的哽咽声音来。她们那么一搞,就把其他的人都影响了。一个个眼睛都被泪水泡红了起来。
同班同学司图南最先从悲伤中振作起来,他提议说:“来,我们大家唱支歌。”
司图南就是班级后一学年由落后变先进的副班长,与班长对立各拉一大派的代表人物。他是这辆车上新知青们的带队组长。他的提议很有号召力。
班级的文艺委员兼数学课代表高海天立刻响应他说:“对,我们大家一起唱。”
校**思想文艺宣传队队员艾静芝起了个头,大家拥抱到一起,向着灰青色的天际,唱起了《到农村去》。
歌唱完了,大家静下来。你瞧瞧我,我望望你,都不再出声。
大汽车驶进了视线开阔的农村田野里。
美丽可爱的家乡城市已经在身后远去,成了一片模糊暗影。
灰蓝色天空在冬季寒冷里越来越显得苍凉而寥寂。空阔的农村大地被积雪覆盖得一片银白。远处的村庄稀疏地点缀在广大的银白中。
风大了,越来越刺痛皮肤。
我和我的十名同学不得不矮下身子坐下去。大汽车车行驶的车速很快。卷带的寒风变得尖利,而且越来越冷。我坐在自己的行李上,紧缩着脖子,双手互插进棉衣袖里,抵御着冬季里的寒冷。十名同学差不多与我保持着同样的姿式,坐在大汽车后面空敞的后车厢里。
我们就这样地离开了生养我们自己的城市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