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金色的晨曦斜照在一座庄墅的翡色琉璃瓦椤上,驱散了堆砌在屋檐下的寒夜阴影。一只早起的鹊儿翩翩踏过房顶的一道道瓦沟,叽喳欢叫着寻食。庭院内外的人声渐渐大起来,为这片凝重的河朔大地添上新一天的蓬勃生机。
在依旧料峭的春寒中,一个身着补丁皂衫、头戴破旧毡笠的庄汉哈着热气,站在彰耀着庄墅主人显赫背景的高大鸟头门阶下,耐心等待宅门的开启。
为表对主家的恭敬,庄汉一如寻常佃客般缩脖垂首,但当他偶或抬头,仰望匾额上三个熠熠生辉的金漆大字――“昼锦堂”时,透过毡笠射出的却是两道毫无畏缩的目光。
坐落于相州州治安阳县的昼锦堂,乃美传史册之地,所谓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昼锦堂”反其意而得名,由三朝宰相韩琦归乡所建。大宋律法规定,本地人不得本地为官,韩氏一族却自韩琦起,两代担任相州知州,可见其煊赫显贵。昼锦堂这一代的主人,便是现任知州韩治――韩琦的长孙。
“鹌鹑??儿,卖鹌鹑??儿……”一肩挑箩笾的汉子,一路喊一路行来,那笾里盛满了状若鹌鹑的油炸面点,亮黄黄的直冒热气,大老远飘香迩来。
庄汉毡笠下的喉头明显地蠕动一下,不自然地转到一边,以减轻鹌鹑??儿对饥饿肠胃的诱惑。
鸟头门“嘎吱”一声打开了,一个轻灵婀娜的身影小兔一般蹿出,伴随着银铃般的嗓音:“张大爹,来两串。”
守在门前的庄汉忙侧身回避,俯首加敬,行个见礼:“九姑娘安好!”
这是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妮子,一袭香缨飘飘的翡翠罗裙,梳着俏皮的环形发髻,额前的刘海半遮住似喜还嗔的明眸,嘟嘟的朱唇点在赛雪的粉面上,翘挺的葱鼻和淡扫的娥眉带出天生的傲气,端的我见犹怜。她就是万千宠爱集一身的韩府千金――韩知州的最幼孙女,乳名九儿。
自小习惯了亲族奴仆的呵护,韩九儿对这个踏霜请早的普通佃客并无留意,置若罔闻地越过庄汉,直奔她最喜爱的小吃去了,倒是后面跟出来的一个丫鬟跟庄汉打个招呼:“五哥,赶大早做甚?”
被唤作五哥的庄汉不好意思地手抵毡笠,嗫嚅道:“家里没粮了,找官人借点粟米。”
“那不阻你了。”丫鬟关心小主人,径直下了台阶,“九姑娘,少吃点,当心咽着。”
“哈哈,俺张大爹的鹌鹑??儿,可是出名的又脆又酥又嫩,莲香姐要不要尝一串?”小贩一面跟丫鬟打趣,一面熟练地将用篾条穿起两串??儿,撒上雪白的盐末,递与韩九儿,“九姑娘请。”
韩九儿一手握一串??儿,犹豫地四顾一下,见行人尚少,便不顾仪态,一口吃下两只,把个樱桃小嘴浸得亮汪汪、红艳艳的,又把注意力转向他处,蹦蹦跳跳地跑远了。
“小姑奶奶,等等我。”莲香匆匆自荷帕里捏起几文钱,扔给张大爹,紧迈碎步跟在小主人的屁股后。
庄汉入得门来,跟门房知会一声,便经边廊往库房找库头借粮。其时正当春初,万物待苏,却也是农户最难熬的青黄不接的日子,佃户只能向主家借籴。
但见好一座宅院,回廊转曲,庭宇深深,青竹对户,雄伟中不失秀丽,古朴处透出雅致,不愧名列大宋四大园林之一!
庄汉识得规矩,不敢贪恋园景,只顾低头速走,不经意转过一处厢房,却被人喊住:“小五,且住!”
庄汉循声转头,恭身一拜:“先生安好!”
这位先生儒生打扮,白面有须,丰采飘逸,身后跟着一个黄毛书童,踱着方步来到近前:“有空儿来书楼,有几册书借于你。”
庄汉欣喜再拜:“多谢先生看顾!”
“不谢!”儒生目送着庄汉远去的背影,微微颔首。
“先生,你把书借于一个庄户汉子,却不是笑话?”书童不解。
“勿要带眼识人,他岂是一普通的庄户汉子?”儒生微笑摇头,“司录衙内自开封府回来省亲,在忘机楼等我,快走。”
昼锦堂内,忘机楼与书楼南北相对,戏鸥亭和观鱼轩东西呼应,康颐园居中。忘机楼之忘机二字出自道家术语,曰忘却人间机巧,淡泊无争。诗仙李白亦留下名句――“我醉后复乐,陶然共忘机”。
当年韩琦以忘机名楼,可谓用心良苦,却不想韩家后世子弟却把忘机楼当作商议国政时事之所,倒是另一番曲解。而有资格进入忘机楼议事的外人,自是韩府的心腹幕僚,可见儒生地位。
主仆二人步入忘机楼,早有一身长面贵、四十余岁的锦衣士人迎上前,请儒生落座,一婢奉茶伺候。儒生呼之司录衙内,自是韩知州的大儿子韩肖胄,也就是韩九儿的父亲,他以荫补承务郎,任开封府司录。
“先生,蒙朝廷器重,肖胄受命今秋使辽,贺契丹国主寿辰。”韩肖胄屏退童婢,神情凝重。宋人自视正统,习惯称辽国皇帝为契丹国主。
“哦,衙内当此大任,幸事也,必将仕途坦进。”儒生手捻长须,愉悦道贺,内心却对衙内的如临大敌略感诧异。
“先生有所不知,朝廷已另派密使,过海远赴北地,与那新崛起的女真鞑子商谈,欲夹攻辽国,夺回燕云十六州。”即便室内已无旁人,韩肖胄还是警惕地看看左右,把声音压低。
“哦,此事当真?消息可靠否?”儒生闻言失态,刷地自座上站起来,一连两个反问。
“当真!可靠!”韩肖胄对这惊天消息的来源自信满满,却也难怪,相州韩族经数代经营,堪称当今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皇亲贵戚遍布朝廷内外,天下大事秘闻皆逃不出其耳目。
“呵,天下幸哉!祖宗慰哉!被那贼子石敬瑭出卖的我汉人江山,归复可期矣!”儒生忍不住热泪盈眶,多少年来,压在无数大宋忠贞士子心头的那座屈辱巨石,终于有了松卸的指望。
“我担心的是万一辽人获此消息,会不会危害在下一行人的性命。”韩肖胄却无儒生这般激动,把对使辽此行的担忧说出来。
“两国相争,不斩来使!辽人已非以前的生蛮之族,应不会为难相公。”儒生也从短暂的失态中走出,进入更深层的思虑中,“辽人常讲,女真过万则无敌,可见女真人的厉害。朝廷这一步诚然走得不差,却恐有与虎谋皮之虞,万一女真人灭了辽,又对我大宋起觊觎之心,会不会引火烧身?”
“哈哈,先生多虑了。想那鞑子住惯了冰天雪地,怎习惯我大宋春水秋月?”韩肖胄不以为然,“再说,我朝那数十万边卒岂是吃闲饭的?”
宾主正各抒己见之际,忽闻外头一连串纷乱的人声和脚步声,紧接着响起急促的敲门声,韩肖胄不悦喝问:“何事如此罗唣?”
“衙内,大事不好了!九姑娘遭贼人所劫,上百贼众正在庄外呼啸聚集,连相公的州衙也被围住……”门外通报的话儿未完,已有金戈之声隐隐传来。
“啊?九丫头……这可如何是好?”韩肖胄顿时脸色大变,呆若木鸡,韩知州被困州衙,此刻昼锦堂的话事人当然是这个大衙内,他却没了主心骨。
倒是儒生临危不乱,当即打开门,但见哭得泪人一般的莲香扑将上来:“衙内,都怨我,没有看护好九姑娘。”
“贱婢,你倒回来了!”韩肖胄找到了出气筒,不问青红皂白,一脚将莲香踢倒在地。
“衙内!”儒生一面阻止韩肖胄,一面望着乱成一锅粥的家眷奴仆,沉声道,“大家莫要慌张!管家何在?护院何在?”
“先生、先生……”众人仿佛有了主心骨,渐趋安静下来。
长得肥头大耳的管家韩寒像个肉球似地滚过来,诚惶诚恐道:“大衙内、先生,俺已令护院守住大门和要害,但贼人众多,恐坚持不久。”
“家中所有男丁,凡通武艺者皆操兵刃,协助护院守御。所有女眷,避于内堂。我陪大衙内上望楼,与贼人交涉!”儒生干脆利落地发出命令,颇有大将之风。
失了方寸的韩肖胄在几名持械男丁的护卫下,慌慌张张往正门望楼奔去,完全没有平日的气度,一路不停向儒生恳请:“全赖先生定夺……全赖先生定夺……”
是年间,正是死后庙号为徽宗的赵佶在位,其文采之风流与治国之才志,呈绝对的反比,官场贪腐盛行,民间起义叠起,把一个好端端的富极帝国带向了穷途末路。河北相州更因天灾频发而致盗匪丛生。
天下不太平,富人多自保。韩府也不例外,昼锦堂院墙高大,四角皆建望楼,十步筑一垛口,配以精通箭术的护院,虽称不上铜墙铁壁,却也是易守难攻。是以,这群包围了昼锦堂的盗匪并不敢马上进攻,而是吆呼造势,试探韩府的反应。
韩肖胄战战兢兢地立于望楼上,借着上山的日头,只瞧见黑压压的一片人影,远远停在韩府弓箭手的射程之外,有步有骑,皆头系红巾。大宋百姓揭竿而起多以红巾为标识,取替天行道之意,民间称之红巾儿,当然也不乏鱼目混珠之辈。
“爹爹救我……”一个清脆的女音遥遥传至,不是韩九儿是谁?她被一个悍匪拦腰抱在马背之前,罗裙已乱,发髻亦散,显然经过一番反抗。
“九丫头……”韩肖胄见女儿的惨状,心疼得捶胸顿足,怎么自己回来省亲,偏偏碰上这等祸事?急急转向儒生,“先生,快救小女!”
“好汉!你想要财货,只管开口,休伤了九姑娘。”儒生探出头去,扯起喉咙,向下面喊话。
“秀才,算你识大体!要高官,受招安;欲得富,须胡做!俺要的不多,只要备足十万两银钱,就退兵放人。否则,这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只好做俺张超的压寨夫人了。”坐在韩九儿背后挟持的悍匪显然是匪首,跟儒生喊出条件。
“呸!贼配军,我翁翁一定不会饶了你!”韩九儿忍不住又挣扎起来,见父亲束手无策,便抬出祖父的名头。
“嘿嘿,臭丫头,人不大,口气不小,俺知道你翁翁是知州大人,可惜他自顾不暇了。”匪首说着不客气地在韩九儿的嫩脸上捏了一把。
“死泼皮、臭淫贼……”韩九儿一阵破口大骂,奈何被匪首抱得紧紧的,再也动弹不得。
“好汉!休欺负我女儿,你所要银钱即刻备好!帐房、帐房在哪里?”韩肖胄连声应承,大叫帐房上来。
儒生皱了皱眉头,却也觉得没有更好的办法,为了保证九姑娘的安全,只有先答应盗匪的条件了。
须臾,一个干瘦的老帐房以风吹欲倒的劳累姿态爬上望楼,边喘边咳嗽,对韩肖胄附耳道:“衙内,年前为了给京里的相公送节礼,年后还有囤春,花费甚巨,府里的现银只有不足五万两。”
“甚么?”韩肖胄急得吹胡子瞪眼,却也怪不得帐房,把求援的目光转向儒生,“先生,看你了。”
儒生硬着头皮接过这烫手山芋,再次跟盗匪喊话:“好汉,府里现银不多,只能凑齐五万两,能否通融则个?”
“偌大的韩府,怎么会连十万两银钱都没有?限尔等半个时辰备好,否则休怪我懑等对小娘子无礼了!”匪首压根不信,发出最后通牒。
“好好,答应你就是!我等即下去凑。”儒生一看没有转圜的余地,冲韩肖胄使个眼色,拉着他一起下得楼来。
“庄子都被围起来了,上哪再凑五万两?”韩肖胄就像没头的苍蝇一样,浑失了方向。
“爹爹,我等带人杀出去,拼死也要把九妹妹救回来!”两位少年公子摩拳擦掌地冲过来,正是韩肖胄的长子韩协、次子韩彬。宋人重文轻武,两位公子不曾习得半点武艺,但对妹妹的拳拳之心并非虚为。
“畜牲!你两个莫不是想把自己也搭进去不成?”韩肖胄斥下手无缚鸡之力的二子,“先生,有何良策?”
“而今之计,只有来个瞒天过海,把五万两银钱充作十万两,派几个拳棒好手押运,趁着和贼人交接之际,将九姑娘一气儿抢回来。”儒生徐徐道出自己的想法。
“也只有如此了。”韩肖胄转向周围的护院、庄汉和家奴,“哪几个愿往,韩某当重谢!”
哪晓得一圈人齐刷刷退了几步,这可是提着脑袋上阵的差事,再说外面贼人甚众,没个真本事,那敢揽硬活?
“谁能救出我女儿,韩某应承他的任何要求!”韩肖胄的眼睛都绿了,病急乱投医,不留余地地悬赏。
“小人试试!”一人越众而出,四周的所有视线都投在了他的身上,一片嗡嗡之声。
“你……”韩肖胄陌生而怀疑地盯着此人,没有任何印象,看其穿着,应是个佃客。
“小五!”儒生面露喜色,颇有因果应在此人身上的意思。
这个大清早来借粮的庄汉没有过多的言语,默默地摘下毡笠,露出一颗青嫩硕大的头颅,长着一张河朔人典型的国字脸,耳大眉短嘴薄,貌不惊人,看其年龄甚轻,至多十六、七岁,惟独一双不大的眼睛于平淡中偶现铮芒,那一直萎缩的身体也瞬间挺得笔直伟岸。
历史的长河,按着谁也无法阻挡的轨迹向前流淌着,但总有一些命中注定的人会因为某个偶然激起的浪花,被打上汹涌澎湃的时代潮头,从而中流砥柱乃至力挽狂澜!
在一片充满怀疑的注视中,庄汉小五大踏步登上望楼,观察半晌,又蹬蹬蹬下来,自信地对韩肖胄道:“给我弓,府中最好的弓!”
“最好的弓?快取来!”韩肖胄对只有粗人所事的武艺向来鄙薄,压根没有好弓差弓的概念。一个护院应声而去,不多时,举着一张沉重的雕花硬弓跑回,却没有配箭。
“考教我吗?”小五轻哼一声,伸手接过,将右手大拇指套上护院递来的鹿角扳指,扣住弓弦,左手握住弓臂,无箭空挽,只一拉,便开若满月。
“吓!”众人中的识货者齐齐惊呼,原来这张弓力达三石的硬弓满府无人能开,而大宋士卒挽弓的最高记录亦只有三石,原本觉得被折了颜面、有意难为庄汉的诸护院皆服了。
小五有心镇住众人,再一用力,“嘣”一声,弓弦应声而断。四下鸦雀无声,诸护院张口结舌,这一估摸,庄汉挽弓斗力已超三石,按大宋公制,一石为九十二斤半,竟接近三百斤了。
即便是门外汉的韩肖胄也看出庄汉武艺非凡,没想到自己府中还藏着这样的人物,不由面露喜色:“好汉,快救我女儿!”
小五把雕花硬弓扔掉,躬身回道:“衙内,这是考力之弓,小人要的是射亲之弓。”
“甚么?”射亲即射靶,韩肖胄反应过来,对着诸护院大怒道,“都火烧眉毛了,还存私心争风斗胜,速取弓来,要最好的射亲之弓!”
“爹爹,我知道哪里有,这就去取!”二公子韩彬见妹妹获救有望,自告奋勇,小跑而去。
一直没有吭声的儒生此时才开口:“小五,你打算如何救九姑娘!”
“先生,擒贼先擒王,树倒猢狲散!小人打算一箭射死挟持九姑娘的贼人。”庄汉对儒生颇为敬重,言简意赅阐述了自己的计划。
“啊也!好汉,贼人甚远,万一你一箭不中,不是反而害了小女?”韩肖胄闻言大惊,说出众人一般所想的话。
“小五,贼人停于二百步外,最好的弓手也没了准头,你能否?”连儒生也觉得不太可能。须知大宋弓手正常射远皆在一百五十步之内,顶尖儿好手也不超过一百七十步。
“所以我才要最好的弓!”小五表现出的沉稳远远超出了他的年龄,不再多说话,像跟树桩似地立在那儿,居然闭目养神起来。
时间紧迫,韩肖胄好不容易抓到这根救命稻草,又见儒生对少年庄汉有所了解,也只有用人不疑了。
众人皆将信将疑,互相打听着这个小五到底是何方神圣。却是年初刚投靠过来的一个佃客,来自毗邻安阳县的汤阴县,平日披星而作,戴月而息,很是勤劳本分,木讷寡言,倒没看出竟是深藏不露的一条好汉。
“良弓来了!”二公子韩彬人未到声已至,正焦急等待的众人皆转头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