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姑娘……”小五张大了嘴巴,也怪不得他误将一个黄毛小妮子认作了及笄小娘子,只因韩九儿从未有过如此淑礼婉仪,也未有过这般冶丽丰姿,直若一个战兢兢、羞答答的大红新娘子,顿令小五记起石洞中做过的旖旎之梦。
“请带奴家一舞。”韩九儿不改弱质,俏脸不知是被篝火还是红服所映,泛起一层动人的红晕。
“小人……不会。”小五不知所措地憋出一句话,在宋人眼里,与女子共舞取乐,乃浮浪无行子弟所为。
“今晚就当一回北族人罢。”韩九儿如何看不透他的内心,自顾散开一头惺忪小辫,握起粉拳,右臂上举,左臂后甩,衣袂飘飘地盘旋腰肢,恰似杨柳袅袅。
小五傻傻地戳在原地,看着好像变了一个人的小妮子边舞边唱起来,却是女真歌谣,她的声音本就柔腻清灵,唱得煞是动听。
“木毂辘,晓得唱的是甚么词吗?”韩九儿一曲唱毕,睨了他一眼,总算恢复了常态。
“不晓得,恁好听!”小五老老实实地回答,心想以她的冰雪聪明,学女真话自是轻易。
“这是女真女子的自唱自家,从家世说到成长,从女工说到容貌……”韩九儿说着说着,忽然嘎然收声,面露羞鄙,啐了一口。
“哦……”小五应了一声,却奇怪小妮子缘何变化多端,却不知她突然省悟这是女真女子求偶之歌,怎好意思说明。
原来女真女子到了及笄年龄,可行歌于途,自荐婚嫁。若放在汉人女子身上,不免失之轻佻,有如文君当垆、红拂夜奔,虽是千古佳话,亦添后人笑柄。
“岳飞阿哥,小九阿嫩,你们两个来日方长,如何冷落了某家?”喝得半酣的宗弼不知打哪转出来。
“小鬼头!”韩九儿刚露出娇蛮之态,复想到这是三人共聚的最后一夜,不由语气一柔,“鬼头哥,他日来中原看我们。”
“自然!我完颜宗弼一定会去看我的好阿哥、好阿嫩。”完颜乃宗弼之姓,为汉语“王者”之意,他醉不虚言,南进中原之心从未有这一刻坚定,自腰囊里掏出两个物件,“这两样东西,算是我的临别之礼。”
“甚么劳什子?”韩九儿颇感好奇。小五瞧得清楚,却是先前见过的那块银牌和一根羽毛,当日宗弼冒死行刺辽帝,身无他物,惟独贴身携带这两个物件,想来对他十分珍贵。
“知道我族缘何叫女真吗?”宗弼却卖个关子,郑重地竖起羽毛,“女真若译成汉话,乃东方之鹰,自非普通之鹰,名曰海青,产于极北东海之上,珍稀无双,短小俊健,直上云霄,善击天鹅,故我族乃海青之族。此羽便取自海青,乃是宗弼灵羽。小九阿嫩,可否让我把这根灵羽插在你的发上。”
“多谢!”韩九儿见宗弼将如此珍视之物送与自己,虽于她毫无用处,还是做出欢喜之态,探首过去,由他插羽髻间。
宗弼见她不拒,面露喜色,却又重重地叹口气,原来按女真古俗,男子属意某女,便将羽毛插她头上,女亦有意则受之。韩九儿自然懵然不解,体会不出宗弼用心良苦。
“这块银牌,乃郎主亲赐太子符牌,见牌如见我。”宗弼语带惆怅,“你们南归,若走陆路,须转辽境,路途遥远不说,更有艰险叵测。若走水路,可经辽东乘船渡海,直抵你们山东,近了许多,沿途尽是大金辖境,此牌可保一路平安。岳飞阿哥,你且收下。”
“还是宗弼兄考虑周全,我们便走水路。”小五虽外表木讷,却内心敏细,与宗弼多日相处,惺惺相惜,临别之际,也不由伤感。
“其实若是你们不急,可等候在皇帝寨的宋使一并返回,也好结伴同行。”宗弼不经意冒出此言。
“此话怎讲?”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小五满心疑问,怎地又冒出一个宋使来。
“月前,有宋使自海上来,要与我大金交好,夹攻辽国,你们竟不知?”宗弼轻描淡写,点破大宋朝廷视若最高机密的联金伐辽之事。
起因先有辽国燕人马植投宋,提议呼应女真起兵,收复燕云,甚合上意。恰好年前,辽东蓟州人高药师等为避战祸,欲航海逃奔高丽,却遇风浪飘至山东登州文登县,使朝廷得知辽金最新战况,遂派人返海试探接触金国,及至辽东海边,以岸上女真兵多不敢近而返。今年秋,在韩肖胄出使贺辽帝寿辰的同时,朝廷又派出只带口信的密使再经海路抵达辽东,终与金国搭上线,从而埋下汉人蒙受几千年来未有之辱的祸根。
“哦?这等机密国事,我们如何得知……那使节肩负大任,我们自不便随行。”小五心头惴惴,隐隐觉得朝廷此举有利有弊,但究竟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就想不明白了。
“自家有个提议,既然两国通好,我们三个又如此投缘,不如结为异性兄妹。”韩九儿随心所至,突发提议。
“如此甚好!”宗弼大喜,跟韩九儿的关系自是越近越好。
“你们两个都是贵人,我不过一介村夫,怎敢攀高?”小五却吃了一吓,连连推脱,一则跟韩九儿是从主关系,不可逾越礼数,二则华夷之别深入宋人民心,要他跟一个鞑子结拜,只觉不妥。
“臭岳五,你我孤身男女,同途携行,总得避人口风,有个名目,难道想与自家夫妻相称?”韩九儿倚小卖乖,口无遮拦。
“飞哪有此意?”小五却没想到此节,赶紧分辨。
“那还罗唣甚么?到时你我兄妹相称,自无嫌疑。”小妮子一环接一环扣上来,直教小五哑口无言。
既无异议,韩九儿又与宗弼为结拜之礼争执起来。原来汉人结拜相当简单,随时随地,撮土为香,当空而拜。而女真族却隆重的多,曰“喝同命酒”,即割腕滴血于酒,共饮此杯,后世结拜仪式盖起源于此。女真军中甚至有“同命队”的残酷军法,即十人长战死,所属九卒同死;百人长战死,属下十人长同死;千人长战死,帐下百人长同死,故女真将士一上战场,敢不用命。
韩九儿如何肯损伤自家雪嫩肌肤,更何况汉人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之说,争执到最后,自是她获胜,于是三人一起对星空跪下,口中皆念念有词。
小五与韩九儿大致相同:“二人同心,其力断金;同心之言,其嗅如兰。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岳飞与韩九儿、完颜宗弼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宗弼则按女真传统发下誓言:“我完颜宗弼以手指天,以脚划地,愿与岳飞、韩九儿结为同命人,生则同川居,死则同谷葬……”
礼毕起身,各表生辰,小五今年十六,属羊,虚长属猪的韩九儿五岁,待问及宗弼年龄,他却挠着脑壳,算了半天才道:“我大约看过草青了十六回。”
原来女真人不识天文历法,只能以“青草几度”来判断岁月,如此一算,宗弼和小五同年。按说小五生于二月十五日,足年得岁,年长概率大些,宗弼却仗着酒意,硬要当老大,小五也不和他争。
“二位哥哥,小妹有礼了。”韩九儿盈盈一福。
“二弟、三妹,大家有礼!”宗弼乐得哈哈大笑。
“大哥!”小五也抱拳喊了一声,心道南北远隔,权当多个他乡知友。
因缘际会,小五和宗弼虽相交短暂,却在彼此的心底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但值此族朝彼衰我兴之世,两人的结拜注定只能是年少不更之交,亦注定成为各自背后的民族风格的第一次试探,当历史的车轮辘辘向前,他俩在将来的再次相见,却是谁都料想不到的一个情形。
“哥哥,到车中陪小妹说话!”韩九儿掀起格帘,不满地喊了一声,昨晚的结拜不仅消解了她和小五的身份差异,更多了一个可以颐指气使的理由。
“妹……九姑娘,且饶了小人则个。”骑在马上的小五,被自己和韩九儿的交错关系绕得头大,那一声“妹妹”愣是没喊出口,颇为尴尬地扫了随护两侧的轻骑一眼,这班宗弼手下的合扎侍卫正抿嘴偷乐呢。
其时南去官道上的残雪依稀,虽艳阳高照,并无一丝暖意,嘴边呼出的白气迎风不散,小五身裹左衽皮裘、头顶狼帽、手戴鹿护、足蹬革靴,穿着与女真人无异。
韩九儿则坐于一驾鹿驭小车内,高轮红辕,车厢轿顶,四周挂流苏,前垂格帘,畜力正是小五横穿草原骑过的大角鹿,两头并行,在一支女真十人队的夹护下,尤显高贵。
如此一路南行,凭宗弼所赠的太子符牌,穿州过城,畅行无阻,沿途所见,与辽境无二,只是不时遇上大队驰骋的女真铁骑,张扬出一个新兴族国的军威。
走了四、五日,终于到得海边,但见白涛滚滚,海天浩淼,连成一线。对于居于内地的汉人来讲,若非作官经商,可是一生也难得见上大海一回的。
韩九儿出了小车,不顾海腥风劲,雀跃不止地踏在鹅黄的沙滩上。小五也难掩面上的兴奋,那种临海叹天下、弄潮洗长空的豪气自是每一个少年的渴求。
那队侍卫已自散开,不多时,押着一个高高瘦瘦、面色黑红的胡服汉子过来,却是一个在海边讨生活的船家。面对如狼似虎的女真兵,那船家不知所为何事,一口一声“军爷”地陪小心。
小五听出此人是汉人,怎堪同胞受屈,难得发威一回,喝退众侍卫,好言好色道:“船公,我兄妹二人要过海去山东登州,这船钱可够?”
那船家见小五宛若女真少年,竟一口中原官话,心中惊疑,又见他出手即一锭五两大银,再不犹豫,连连点头:“足矣、足矣!小官人,何时登船?”
“开船喽!”船家一声吆喝,支起竹蒿,将船儿撑开礁坞,扬帆起航。
小五和韩九儿立于船尾,用女真话向那班尽心尽职的侍卫告别。宗弼临行前赠送了一大包金银,小五虽出身穷苦,却谨记孟子古训――“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只取了足够路上用度的银两,其余都分于众侍卫,把那一个个女真小子乐得满脸开花。
正当日中,天青海蓝,鸥鸟翔伴,浪花扑舷,第一次乘船的韩九儿拉着小五逗留在甲板上,欣赏那壮阔海景。
这是一艘小沙船,以船底平坦可泊于浅沙滩而得名,不怕搁浅,方头方尾,前后翘起可防大浪,船舷设低矮栏杆,甲板宽敞,中置双桅,专于近海运货载客,行船者仅船家夫妇二人,一掌舵一煮饭。
船家夫妇见这俩兄妹明明是汉人,却穿着女真服,说得女真话,威服女真兵,不知真实来路,哪敢多话,只管小心伺候。那小沙船双帆鼓振,乘风破浪,航行飞快,很快离岸甚远。
“哥哥、哥哥,快看!”韩九儿发现了海中新奇,欣喜地手指舷下,要小五观看。
“这是甚么古怪?”小五探首出去,只见海水愈蓝,一只半透明的肉色圆褶漂浮在船边,似球非球,似花非花,。
“小官人,这是海蛰花,惯能蛰人,煞是危险,若下海遇着它,非死即伤。若是做成蛰皮蛰丝,以醋拌食,又极美味。”船家见怪不怪,省得俩兄妹必是内地人,才不识海货。
“这便是蛰皮蛰丝啊!”韩九儿恍然,她长在富贵之家,自然吃过此物,今日总算见到真身,“咦,哥哥,你怎么了?”
却见小五眉眼挤做一堆,表情难受,蓦地一张口,吐出一堆白花花的糊液,倒进海中。韩九儿见此状,亦忍不住随着呕吐起来,将早上的吃食,也尽数孝敬了龙王爷。
“小官人,小娘子,快进舱歇息吧,这船晃风吹的,不晕船才怪。”船娘赶紧儿过来招呼。
过了新鲜感、兼又晕船的小五和韩九儿,便再也没出船舱,如此在海中航行了两、三日,还好天公作美,没遇上大风浪,否则这两位更加扛不住。
晕头胀脑的韩九儿,兀自不忘怪这怨那的:“都是小鬼头害的,说甚么走水路……臭岳五,你为何听他的,毫无主见……船娘,你怎么尽做鱼,吃得自家又想吐……”
听得小五既想笑又想吐,没想到自己铁打的身骨,却也要受到晕船的折磨,看来日后是不能水战了。
终于翘首盼到近岸之时,小五和韩九儿勉力出舱,但见淡淡晨蔼中,一条黑色的海岸线业已遥遥在望,齐齐长舒一口气,到达彼岸了。
小沙船直接冲到一处浅滩上,放下铁锚,顿时沉稳好多,韩九儿来了精神,反倒不急下船,而是把船家喊过来,低声嘱咐几声,船家应一声,放下?板,径自下船,往岸边有人家的地方去了。
小五见船娘将那海中宝贵的淡水都放进一口大锅烧起来,猜到小妮子要梳洗一番,自要回避,便下到岸边活动筋骨。
回归宋境,脚踏松软的沙滩,小五从未有过这种塌实之感,转头四顾,除了几条起早网鱼的小船,看不到其他人迹,岸边礁秃草枯,寒意逼人,已是入冬情形,屈指一算,离家已两月有余,浑家不知怎样担心自己了。
想到这一趟出远门,不仅阅历陡长,更经历实战,大开杀戒,实在是离奇迭遇、受益匪浅,唯一撂下的是在家时每日练武的习惯,小五遂凝神提气,打了一套师傅所教的白打拳法。
打着打着,小五眼前自然浮现与郭药师的一战,那是以巧打强;再现石洞退敌的一幕,却是以进为退;又现击杀灰瞎子之情景,则是以强击强,这三战理当对自己的白打拳法有很大启发。
其中最凶险之敌,莫过于那头疯罴……小五灵光闪现,它的进退行止,又毒又狠又快,可不正是白打的最佳身法吗?当它提膀直立,则沉肩含胸,酝蓄内劲;当它头梗颈竖,则收颔敛喉,刚柔相济;当它垂掌护心,则掩护气海,攻守兼备。
小五这般想着,手脚也跟着比划,其状甚是笨拙,却动静如电,收发似箭,仿佛一头凶猛的熊罴咆哮山林……这便是闻名后世的岳氏散手之由来。
就在小五沉心练拳的当儿,船家抱着一个包裹返回上船。须臾,从舱里走出一个束发裹头的灰衣少年,冲小五拍拍胸脯,劲声嚷道:“哥哥,小弟准备妥当了。”
韩九儿再一次易钗而弁,却舍了她原先兄妹携行的提议,自言考虑周全,只因宋人女子出门多有不便,讲究行不露足,笑不露齿,不若以兄弟相称,行走方便。
小五虽觉有理,又觉这个小妮子忒百变,实难招惹,当下换上了幞头布袍,恢复宋人打扮。那衣服是船家方才到民户家中买的,虽然粗旧,都是洗过的,还算清洁。
跟船家夫妇告个别,小五把行囊打包系于铁枪上,与韩九儿步行到了海边小镇,一打听,果然是登州地界,离相州尚有五、六日路程,便买了两头骡子充脚力。韩九儿已能独自骑马,骑骡子不在话下,二人上了官道,往西而行。
自离开黄龙府后,这才是真正的孤男寡女同行,到晚上入住客栈,真正的麻烦来了,“俩兄弟”自然同宿一室,虽银两足够,以布衣白身,也住不了只有秀才、官吏才能入住的上房。
在大堂用过晚膳,店小二领着俩兄弟进了一间次房。小五看着尚算清洁的室内,只得一张帏帐木床和两床薄被,心里嘀咕今夜可怎么睡?冬夜冻人,打地铺是不可能,况且棉被单薄,要盖双层才保暖,总不成同床而卧,大被同眠?却不累了小妮子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