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五哥,可叫俺好找。小九妹子,你穿的紫金石榴裙是宋大哥特地挑拣的,果然恁是好看。”阮小七不知打哪冒出来,一面夸奖韩九儿,一面挤眉弄眼地示意小五借一步说话。
小五才发觉韩九儿竟换了华贵的新衣,方才倒未留意,宋江这般有心,真拿自己当兄弟了,他见阮小七鬼头鬼脑的,有些奇怪,走下水亭问:“贤弟,可有事?”
“哥哥们要带你出去寻快活,还不快走?”阮小七窃笑一声,不正不经。
“寻甚快活?”小五懵然不解,他刚刚落草,并不了解提头做案、大把销金的强匪生涯。
“哥哥说,你这般年纪,正是戴花吃酒逛青楼的好时候。”阮小七压低声音,却怕韩九儿听见。
“我不想去,烦你回了哥哥们。”小五方明白,一口回绝。人不风流枉少年,这个常言却不适用他,固然跟他一贯庄户人的本分有关,更因那骨子里的痴心至性、专情远色。
“俺倒想去,哥哥偏不带俺。”阮小七悻悻地一头去了。
韩九儿隐约听出是那些兄弟找小五,步到他身侧:“哥哥,快去与哥哥们做耍,小妹不用你陪。”
小五本是拒绝凑那热闹,被韩九儿这一说,倒是因为想陪她才留下的,一时好不尴尬,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贤弟,小七说请不动你,倒要洒家和武二来请。”一声如洪钟远鸣,来人身未现,声先到。
“小五,同去、同去!”身形飘逸的武行者与满腔豪气的花和尚联袂而来,他并非排行第二,只因说短语时喜欢重复两遍,才被花和尚讥为“武二”。
“花哥哥、武哥哥,万福!”人在江湖的韩九儿,早已洗去了韩府千金的娇纵,乖巧地敛袂向前,给二人见礼。
“妹子安好。”两个出家人全不按僧侣合掌行礼,大咧咧地抱拳问候,却见小妮子一袭华裙,那股玉叶天生的高贵之气掩也掩不住,俱不由一呆。
“花兄、武兄,你们也去?”小五心想这和尚、头陀也去逛青楼,却成何体统。
“自然、自然!”首先回过神来的武行者,揽住小五走到一边,耳语道,“我与和尚两个跟他们耍不到一处,只想吃酒,故找你相伴。”
“吃酒?好啊!”自从那日大醉之后,小五便有了酒瘾,被武行者一说,腹中的酒虫已蠢蠢欲动。
“和尚,发甚么呆?”武行者回头见花和尚仍目不转睛地瞅着小九,笑骂一声。
“阿弥陀佛,女施主太过美貌,罪过、罪过!”花和尚破天荒地口宣佛号,合掌顿首,直承被小九蛊惑,向佛祖忏悔。
“呸!烽火笑佳人,亡国怨贵妃。大丈夫其心不正,却怪罪小女子,也不羞臊?”韩九儿却听不得此话,俏脸一板,教训起大她许多的花和尚来。
“小九妹子说得好,洒家方才起了歪心,却是该骂!”一向脾气火爆的花和尚难得老实了一回,讪着脸皮招认了,心直口快竟不亚于宗弼。
“是极、是极!和尚定力不够,多向我行者学学。”武行者趁机消遣。
“好啦,哥哥们自便吧,让小妹一个人清静清静。”韩九儿脸一红,下起逐客令来。
寒风刺骨,冰浪打船,众好汉都缩在船舱中烤火取暖,独小五立于船头,让那冷风儿吹面,以减轻晕船之苦,这个法子乃阮小七所教,还真是有效。
这是一条鼓帆梭船,船头窄而尖,船舷低而平,船身又十分坚实,不仅速度奇快,还可破去水面薄冰,乃冬季走水路的上等工具。
太阳升高了,却无暖意,小五渐渐抗不住寒气,却不想入舱,便来回活动着筋骨,或跟船尾掌舵的兄弟搭话。首发
梭船沿着宽广的湖面向南直下,约莫行了半日,眼看湖面收窄,转到了一条大河上,改往西去,小五不由好奇地问舵手:“这是甚么河?好像不是济水。”
舵手笑眯眯回道:“小五哥,这是五丈河,前方是济州合蔡镇,再过广济军、曹州,便到了东京,宋大哥没告诉你,俺们要去皇帝老儿的窝窝寻快活吗?”
“啊?东京……”小五委实一愣,还真无人告诉他,去的地儿竟是大宋京师――东京开封府。
“东京开封府,花锦也似城,城中有三十六里御街,二十八座城门,三十六条花柳巷……”小五自幼听那说话人如此讲述京师,神往已久,真个到了开封府,才发觉耳闻竟不及眼见之万一,无论是那雄踞塞外的黄龙府,还是那傲视燕云的幽州城,皆通通给比了下去。
众好汉赶个大清早,坐船从外城的东北水门进入京师,远望城墙森然耸立,巍峨雄伟,到得近前,只见一条阔达十余丈的护城河,岸边遍植杨柳,一道铁窗闸横在面前,两侧甲兵严列,非有官牒不得进入。
见来个私船,一个似乎还未睡醒的白面将官,一面揉着眼屎,一面挥手叫他们靠近闸门,一口懒洋洋的开封官话:“那厮们从何处来?办何等事?”
“男女是山东来的贩枣客人,只为出来得匆忙,把官牒忘在家中,敢请提辖高抬贵手。”一身商贾打扮的宋江陪着笑脸在船边迎上,一头回话,一头将个物件塞进将官手中。
“哦……既是如此,下不为例。”将官把那物件在手中一捏,顿时来了精神,干咳一声,连登船搜检也免了,就下令开闸放船。
舱内的阮小二冲小五挤挤眼,咬耳朵道:“宋大哥给这厮儿一锭金子。”
“这样也可?”小五全没料到守卫京师的禁军也敢如此**,不由忧心忡忡,推此及彼,其他各军的情况只恐更甚,这样的军队还有多少战力?
大宋军队实行募兵制,分为禁军、厢军、乡兵。以精锐著称的禁军是征戍作战之军,又被称为“天子之卫兵”,负责镇守京师、屯驻地方及更戍边防。相对老弱的厢军主要担负各种工役、杂役。以保甲法征召的乡兵则司职地方治安。
梭船进了水门,众好汉情知过了关,都涌出舱来看景,但见两道夹岸对立的高大垣壁长达百余丈,便是京师独有的“拐子城”。小五仰望着城头密设的马面、战棚、女墙、弩台等城防建筑,不可不谓层层设防,但守军如此懈殆,若真有敌国来攻,岂不形同虚设?
出了拐子城,沿岸遍见粉墙朱户,楼阁栉比,怎一派京师气象!水道忽而一宽,有人认得是汴河――纵贯京师的龙河,景象随之一变,河中舳舻相衔,岸上车马相接,官货私货云集,好一个水陆都会!
趁着泊船靠岸的当儿,宋江将众好汉唤进舱中,自枣筐里取出金银分了,又各藏了匕首防身,长兵器皆压在舱底,约好会合的时间,便嘻嘻哈哈上了码头,分道扬镳,各寻各的快活。
小五做个小厮打扮,和花和尚、武行者一路,先去拜那京师最知名的相国寺。歪打正着,相国寺所在的东街巷乃是开封府的最繁华热闹处,沿街百肆杂陈,彩楼相对,绣旆相招,掩翳天日,其间往来皆锦衣华冠之人,非富则贵,直把三人看得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总算到了相国寺,三人才喘口气,又瞪直了眼,端的好一座佛刹,无数善男信女进出山门,古今名家梵画罗列廊壁左右,数百铜罗汉排满殿堂内外,供得灯烛莹煌、香火鼎盛。
花和尚道一声“惭愧”,挨个大殿参拜,将所分金银尽数捐出。小五也是信佛之人,同样倾囊为父母亲人捐了功德。
惟独武行者冷眼旁观,等二人回过身来,才道:“你们将金银都献给佛祖,等会吃甚么,吃香啊?”
“啊也!倒忘了这个。”花和尚挠着光头,有些后悔起来。
“自然吃武兄的。”小五早算到了,眼角露出笑意,心情比刚入城时好多了。
出了相国寺,三人只拣那酒食店面钻,将那“刘婆婆肉饼”、“孙羊店”、“徐家酒店”等食坊酒肆吃遍喝遍,直到肚圆胃胀,撑不下去才罢。
不知不觉,天色已黑,街上点起灯来,照耀如昼,那临街店铺家家敞窗张棚,开了夜市,摆售各种糕饼、果品、肉食、羹汤等,街客如织,各色服式,不乏异族夷人,穿插着走街算卦者、提瓶泡茶者、挑买烧饼者,还有不少乞儿伸手讨钱,更有一干纨绔无赖飞飞儿横冲直撞,热闹尤胜白日。
三人醉意熏然,沿街乱逛,行人见这二僧一少的搭配有点古怪,皆远远避开。
“那不是宋大哥吗?”花和尚眼尖,指着前方嚷道。
“是么?”小五转脸望去,只看到两个眼熟的背影转进了一座楼阁。
三人好奇,来到楼前,只见楼高三层,飞桥栏槛,珠窗绣额,灯烛晃影,楼面挑挂两块红底竖牌,各写七个黄漆大字:“天下第一神仙女,风流花魁飞将军。”
“恁巧、恁巧,原来是李师师的坐馆。”武行者识货,吃惊地压低声音,“她可是与当今圣上打的火热的小姐,怎地宋大哥找上她?”
“甚么圣上的小姐?武二、小五,走,一起看看!”小姐是宋人对妓优的称呼,花和尚一贯胆大妄为,抬脚就往里闯。
小五早听过李师师的艳名,本来他最是反感烟花柳巷,却被那“飞将军”一词触动,再趁着酒兴,也想见识一下这个倾倒帝王的名妓。
三个男子汉,虽未有一亲芳泽之心,却思见上花魁娘子一面,也是人之常情,当下掀青幕进门,顿觉兰麝熏人,脚下不由一软,真个**蚀骨的温柔乡。
一个靓妆艳饰的小丫鬟早迎上来,见三人模样,先是一愣,又抿嘴偷笑:“二位长老,这个小哥,也是要见我家小姐的吗?一人例银十两,只是上楼喝茶,至于小姐见是不见,却看造化了。”
“这些可够?”武行者懒得跟她罗唣,丢下一锭金子,与花和尚、小五相携上楼。
上得二楼,只见两壁挂满水墨丹青,若非当顶挂着一盏粉红鸳鸯灯,还以为是个书香门户,三人拐过屏风,齐齐一愣,好大一间客房,里面坐满客人,士子、商贾、员外、胥吏诸般人等,尽在安静品茶,两个俊俏女使来回伺候着。
扮作主仆的宋江、阮小二一坐一站,见到三张熟脸,自是一愕。花和尚刚想招呼,却被武行者一拉衣袖,才省过来,装作互不认识,转头找空座坐下。其余客人见这等三人也来见李师师,不由目露异样。
“列位官人,师师有礼了!”隔空蓦地飘来一声清喉娇啭,便听得环?叮咚,有人自三楼下来。
方才安静的客人顿时嗡声一片,一齐伸长脖子将视线转往一个垂着珠帘的楼口,表情如醉如痴,宋江和阮小二也不例外,更有甚者口中竟淌下涎液。李师师果然不负艳名,只闻其声,未见其人,已令客人个个魂为之销、魄为之夺。
惟独本是醉人的小五、花和尚和武行者,反倒没有痴迷,把那三双冷眼扫视客人,露出鄙夷之色,小五暗想:“宋大哥和阮兄平日里那般英雄豪迈,竟也拜倒在一个小姐的石榴裙下,着实令人看低。”
那环?响声停在珠帘后,隐隐可见一个婀娜的身影,似乎在观察客人,须臾,那娇音又起:“师师自幼与佛有缘,今日难得有长老光临草阁,便请二位大士和一并来的小哥上楼吃茶吧。”
还有这等道理?直把其余客人懊丧得恨不得即刻剃度出家,只求见李师师一面。正是无心插柳柳成行,三人也感到诧异,却见宋江和阮小二欲言又止,分明想自承也是一路的,不期两个女使业已撤茶撵客。
在小丫鬟的引领下,三人穿过珠帘,更上一层楼,进了一处闺阁,内设几座香楠雕花小床,上铺落花有意寻欢褥,一张犀皮香桌摆在中间,两个寝阁暖炉摆放左右,温暖如春,龙涎香烛分列十数支,芳馨满屋,却不见主人身影。
小丫鬟已忙起来,托出一个缕银大盒,摆好一套白银茶器,取了一个茶饼,裹上白纸,用小银杵在木砧板上捣碎,再放在一个狭长的银槽内,用一个小银轮碾成茶末,又放入一个银萝中筛一遍,筛出极细的茶末,最后将茶末逐一撒入银盏中,拎起银制暖水釜注水,她注得恰倒好处,每一杓水刚好注满一盏,一面注水,一面用银茶匙搅动,一丝不苟,优雅之极。这便是宋人接待贵客的点茶,那程序之繁杂,直把三人看得一愣一愣的。
环?又响,正主儿终于现身,玉立烛光下的花魁娘子,一袭绛红如意牡丹蜀锦薄丝绵背子,低挽云鬓,略施薄妆,弯弯月眉、细细明眸,清婉地扫视一圈,曲身拱手,道了一声“万福”。
三人不约而同地起身,以江湖之礼相见,心下俱转过这般念头:“怪道楼下的那些客人丢魂落魄,天下竟有这样美貌的妇人,真乃神仙女也。”
同似仙子,韩九儿是天生丽质,李师师则是后天养成,那举手投足,无一不是工于规划,直入男子汉的心坎。
“请进茶。”李师师素手纤纤,莲步姗姗,亲自将银盏一一送到客人手边。
三人全未经历这般阵仗,又兼酒后干渴,举盏一口喝尽。那一盏香茗,本是甘美不可胜言,需要细品慢尝,三人却如同牛饮,将小丫鬟看得掩嘴偷笑。
“有茶岂可无歌,且听奴奴一曲。”李师师不以为意,低声吟唱了一首《女冠子》,“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语多时,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觉来知是梦,不胜悲。”
那歌声清淡悠远,婉转哀怨,唱尽了男女离别后梦中相见之情苦,偏偏歌者又烟视媚行,似嗔似喜,别有一番动人韵味。花和尚和武行者尽被打动,小五也沉湎进去,想起分别已久的浑家,不觉眼角含泪。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歌声忽而一转,李师师手中银光一闪,竟多了一柄短剑,就在闺阁的方寸之地边唱边舞起来,声音不复娇柔,慷慨飞扬,体态亦洗娉婷,潇然自如,将那柄短剑舞得出神入化、水银泻地,唱到末句,她单足点地,如天外飞仙般飘起,回身一剑,恰似定在画中。
“果然飞将军是也!”小五恍然明白了风流花魁飞将军的由来。
“洒家要是天子,就拜你为将。”花和尚对李师师再无贱视之心。
“女丈夫、女丈夫!”武行者连声赞叹。
“献丑了!”李师师面不红、气不喘,收剑敛拳,宛若一江湖女子,“晓得自家为何挑了你们三个吗?”
“请讲!”三人酒意已无,肃然回应。
“自家平生阅人无数。有道是,武者无刀兵气,书生无寒酸气,女子无脂粉气,僧人无香火气,便是世上奇人!今番我们四人在此,已占了其三……”李师师盈盈一笑,说出一番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