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柴门开处,又走出一个虎头虎脑的顽童,也是全身缟素,跟在小妮子身后,亲热地直喊“姑姑”。小五的脑袋“嗡”地一阵响,那顽童不是儿子岳?吗?难道是自家……他简直不敢想下去。
那个年约十一、二岁的小妮子疼爱地将岳?抱在怀里,自袖中掏出一个果脯,塞到他的嘴里。不想岳?眼尖,一眼看到了大槐树那边的父亲,自小妮子怀里张开双手,含着果脯,喜不自胜地叫道:“爹爹、爹爹……”
小妮子闻声抬头,看到小五,面露惊喜,抱着岳?便迎上来。小五也翻身下鞍,将小白马栓在树下,疾步向前,接过儿子,瞅瞅小妮子,一团疑问不知从何开口。
“五哥,不认得幺妹了么?”小妮子面露微笑,却又眼圈一红,“快进屋吧,大娘想煞你了。”
“幺妹?”小五幼时的记忆被唤起,他确实有一个最幼小妹,是叔父岳睦的独生女岳楚,他曾抱过她的,当时她才两岁,后来随叔父去了外地谋生,一晃十年过去了,这乍一见,如何认得。
“爹爹回家了、爹爹回家了!”少不更事的岳?骑在父亲的脖子上欢叫着,屋里头听到动静,前后脚走出三人,却是小五的大姐岳红、六弟岳翻和浑家刘荔。
小五见三人也是一身丧服,心头乱跳,勉强向大姐问:“阿姐,怎么回事?”
岳红未语泪先流,小六见了五哥,如得了主心骨,大哭起来:“爹爹,爹爹不在了……”
“爹爹他……”小五的身子晃了两晃,眼前一黑,几欲晕倒。
刘荔见状,赶紧将儿子抱下来,两眼红红地补充:“家翁月前染了伤寒,竟没挺过去。-=手打吧会员手打 www.shouDa8.com=*岳郎,快去看看家婆,她先是操劳家翁丧事,后来听说自相州出去的敢战士只回来十几个,却没有你,已多日不思饭食了。”
小五听说母亲如此,强打精神,三步并作两步地进屋,见到仿佛老了十岁的慈母,顿时哭倒在地:“娘,孩儿不孝……”
刚经丧夫之痛的姚氏见到儿子好端端地归来,又悲又喜,老泪横流:“五郎,你回来就好,你爹爹的骨灰尚在堂前,快去给他报个平安吧。”
宋人盛行火葬,一来土葬费用浩大,二来佛教主张火葬,宣扬死者以此可升入西天极乐世界,岳家信佛,所以将岳和火化,只是尚未入土,乃是姚氏坚持要等五郎归来为他爹送葬。
岳和正式入土之日,按照习俗,虽是贫贱之家也要大力操办,所谓“孝莫重乎丧”,“凡事死之礼,当厚于奉生”,岳家的远亲近邻会聚一堂,在院中摆了十来桌酒席,连小五的外祖父姚大翁也来了。
小五披麻戴孝,极尽人子之礼,正忙前忙后之际,忽听得门外一阵喧哗,赶紧出去查看,却见三条汉子拉了一车猪头、羊牲、果品等物,正在卸车,一个沙脸、一个红脸、一个白面,正是王贵、徐庆和张宪三人。
“王兄、二位贤弟,你们如何来了?”小五忽见一道趟过生死的三个手足,一时惊喜交加。
“兄弟,你的父母即我等父母,这等大事,却不招呼一声,多亏徐庆得了小弟,我们才及时赶到。”王贵一脸嗔怪。
“哥哥,你既回来,倒把俺们忘了……”徐庆和张宪七嘴八舌,那神情,仿佛与小五是自幼玩大的兄弟,其实,彼此认识不过两、三月。
“来了便来了,带这么多礼做甚?”小五笨拙地搓着双手,心中感动,却不会说辞,他一回家就为亡父守灵,大门不出,真忘了联络那些手足。
“好了、好了,快带我们拜见义母!”三人径直进门,闹闹轰轰,以小辈自居,逢人便躬,完全当小五的家是自家,却把席间沉闷的气氛扫了不少。
“这是家母!”小五将三人领到母亲所在的妇孺桌前,转而介绍,“娘,他三个是跟孩儿同上沙场的手足,这是王贵哥哥,这两位贤弟是徐庆和张宪。”
“孩儿拜见义母!”王贵、徐庆和张宪三人向姚氏纳头便拜,行个大礼,真真当小五的母亲是自家母亲。
小五未免惭愧,要说他与这三人并未正式结拜,感觉却比之前结拜过的人都亲,只除了韩九儿、花和尚和武行者三个。
“原来是征辽的壮士,快起!五郎,快领他们入席!”姚氏略显局促地站起来,突然多了三个义子,俱是赳赳英杰,老人家自感欣慰。
三人客气一番,便挤在都是岳家至亲的主桌上,听小五一一介绍在座的各位,却是小五喊什么,他们便喊什么,端的不见外。
“三位小壮士,老汉听外孙讲,你们可是死里逃生啊!来,大伙共饮一杯,以示庆祝。”辈分最大的姚大翁首先发话,席间除了小五,都举杯吃酒。
“三位哥哥,把你们打战的事讲来听听。”小六满眼羡慕,五哥只是轻描淡写地提过,难得有这样一个详细了解的机会。
“讲讲、讲讲……”席间都是男子,也想听听来自征辽前沿的第一手消息,只因小五木讷寡言,又在守丧,不好多问。
王贵、徐庆和张宪三人也非好口才之人,却比小五话多,你说一句、我说一句,互相补充,直把那一场轰动一时的宋辽战事栩栩再现于众人眼前。
三人的嗓门都不小,初时只吸引了主桌诸人,然后是临近的几桌,最后整个院子都静下来,只听三人讲述。
三人讲的都是亲身经历,虽是乡言俚语,却分外真实,讲到酣处,或唾沫乱飞、或大口饮酒、或拍桌怒骂,无不引发一片共鸣之声。
当讲到功败垂成的奇袭幽州城之战,三人更是激昂,禁军的横掠、敢战士的勇烈还有刘光世的失援,令院中百十人的情绪为之大起大落,最后的突城之战,则集中到小五的身上。
三人全无一丝浮夸,却要在座诸人听明白他们为何视小五为生死兄弟,将小五不顾自家安危,以一人敌百人,掩护同队手足突城的经过一一道出,便有用词不当之处,也不影响听者感受。
岳家的远亲近邻、长辈妇孺,才明白身边这个深沉少语的五郎竟是这样一个铁血好汉,而他归来后只说自己是败逃出城、侥幸得生,却不想其中有这几多波折、这几多惊险!尤以小六岳翻和幺妹岳楚反应最大,分坐两桌的两小不约而同,腾地站起,把目光盯着一直安坐不动、默默无语的小五身上,异口同声道:“五哥,记得下次带上俺……”
姚氏已是泪流满面,儿子受了这样的苦、历了这样的难,吭都没吭一声,不愧岳家好儿郎!他爹在天有灵,也该瞑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