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合!”又打退了金军的一次冲锋,岳飞默念着交锋的次数,手中铁枪上沾满了敌人的血肉,脸上也溅满了血点,几乎认不出本来面目,站在他身边的队卒大抵如此,尽皆带伤挂彩,而伤重或战死者都集中在被手足环护的安全地带。
“王贵,折了多少兄弟?”岳飞喝问一声,声音嘶哑,平静的眼神下隐藏着不忍听又不得不听的无奈。
“报校官,三十一名袍泽阵亡,重伤十五人。”王贵的声音低沉下来,那些熟悉的面孔明明还是那么鲜活,却已天人永隔。
几乎折了一半兵力,岳飞不语,看着阴沉的天空,心头也是布满阴云,离天黑至少还有一个时辰,自己和这班手足能坚持到那一刻么?这救命的雨儿,怎么就下不来呢?他省起自己的责任,以自信的语气激励道:“众家兄弟,喝水,进食,天一黑,我们就突围!”
诚然,这一小队宋军坚持到现在,已非常不易,山坡上至少留下几百个金兵的尸首,但他们亦是强弩之末,而且,现存的人手对四面坡的防守已显得捉襟见肘,只要金军再攻几个回合,破了一面,便是溃败之局。
众队卒尚未调整完毕,敌人的又一轮攻势卷了上来。本来金军就战力坚韧,能连续冲锋,此番众寡悬殊,索性采取车轮战,一波人马进攻不果后,立刻更换另一波人马,若非蜈蚣岭山形狭隘无法投入重兵,而宋军又占了居高临下的优势,这百余名队卒就是累也被累死了。
“众家兄弟,家中的父母妻儿还盼着我等回去团聚,大伙儿只要尚有一口气在,也要守住!”岳飞大吼一声,又第一个冲杀下去。
人的斗志和精神有时真是玄妙,明明觉得撑不下去了,但不知不觉到了天黑时分,发觉阵壕还在,人还在!
“众家兄弟,准备突围!”当夜色深沉下来,岳飞发出这个期待已久的命令,幸存的三、四十队卒将战死者用土石堆埋起来,再将受伤的同袍绑在身后,挑选强健的坐骑,收集箭矢,以备突围。
岳飞跨上白马,用手抹一把脸上的血迹,满手的血腥味,他忽然想到,所有的队卒都没有他杀的人多,宋江的《杀人歌》不期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欲做豪侠儿,男子当暴戾。仗剑走天涯,睚眦便杀人。朝饮血河水,暮提人头归。杀一尚为罪,杀万便称雄。万古千秋业,尽在杀人中……”
无论岳飞怎么憎恶这个被他所杀的矮黑厮儿,他逐渐感觉自己所走的路跟宋江殊途同归,或许,他和他本是一类人。
就在众队卒收拾停当,准备趁夜下山时,只见黑漆漆的大地忽然冒出了几个星星点点,接着连成一片,迅速延伸出去,犹如星火燎原一般,将整个大地都照亮了……见此情景,每个队卒的心都沉了下去。
只有岳飞巍然不动,胸有成竹,只因一个突围妙计从昨晚就酝酿好了,若非那场及时雨,早就派上用场。
数万金军把蜈蚣岭团团围住,用火把照得如同白昼,到次日晨,金军再次进攻时,发觉没有遭遇任何抵抗,山上的那一小队宋军就这么凭空消失了,只留下了一堆乱石堆砌的坟头。
大金西路军主帅粘罕亲身上山查看宋军的阵壕,没发现任何奇特之处,这个地位仅次于大金皇帝的一代名将执鞭大叹:“郎主最爱的九郎君,竟在某家大营被宋人探子取了性命。而区区百名宋卒,守无险要,竟能抗我数万儿郎一日,又能安然逃脱,赵宋并非无人矣。”
粘罕随即下令厚葬乱石堆里的宋兵尸首。
几乎同一刻,一队金军铁骑出现在平定军城的外围,守卫赶紧擂鼓报警,早已如剑悬顶的宋军涌上城头,严阵以待。
哪知那队金军到了城下,并无动手的迹象,而是纷纷扔了兵器、摘了铁兜鍪,露出一头宋人的发式,更有一些直接跳下马,跪在地上大哭起来。
“这不是岳五的硬探队么,他们回来了……”城上的宋军惊喜嚷道,“快开城门!开城门!”
在凯旋一般的欢迎中,这支死里逃生的硬探队进了平定军,季团练即刻召见岳飞,询问探敌详情。当听至单兵夜挑敌骑、蜈蚣岭以寡敌众的两段,同为武人的季团练双目放光,恨不能亲临现场,兴奋地一番激勉,将岳飞升为进义副尉。
升官的岳飞回到营房宿地,已经八岁、长得小大人似的岳?扑上身来,欢喜道:“爹爹,听说你杀了好多鞑子,下次带上我,杀个痛快!”
岳飞并无任何欢喜,闻此言更是脸色一沉:“小畜牲,小小年纪就想着打打杀杀,日后如何管束?去,面壁一个时辰!”
岳?一头碰个钉子,满心委屈,但父亲的话不敢不听,乖乖地走到一边,对墙反省。浑家刘荔虽不解夫君缘何无故发火,却知道化解的法子,抱着三个月的小儿子送到岳飞跟前:“雷儿,快叫爹爹,爹爹回来了。”
岳飞见到小肉团一样的婴儿,面色缓和下来,又看了看浑家:“他娘,辛苦你了。”
“他爹,我们妇人家辛苦甚么,你们男子汉在外面流血流汗,提个脑袋拼命,那才是辛苦呢。”刘荔温柔地看着一脸疲色的夫君,心疼道,“快解甲,我打好热水了,你先去洗洗,再喝点热汤。”
“他娘,这次我带出去百余个兄弟,只带回来一半,我、我岳飞对不起他们的父母妻儿……”岳飞眼圈一红,憋到现在的情绪终于在浑家面前发了出来。
“岳郎,别难过,外面的兄弟都在夸你,说要不是你有勇有谋,这次硬探队只怕一个也回不来。”刘荔一手抱着小儿子,一手揽着夫君,安慰道。
“雷儿,爹爹发誓,再也不让你沾上刀兵之气。”岳飞看着小儿子红润肉圆的小脸蛋,发下一个令人吃惊的誓言。
懵懂无知的岳雷看着父亲斑驳灰黑的大头,被吓得咧开嘴,哇哇大哭起来。
终于入秋了,带给宋金两国是截然不同的心境。
从六月至八月,大宋朝廷派遣救援太原的最后三路宋军均以失败告终,至此,偌大的帝国陷于无兵可用的惨境。
而年初以割让太原、中山、河间三镇而退兵的大金铁骑,以宋人叛盟无信,发出征讨檄文,依旧兵分两路,于秋风瑟瑟中卷土重来。
九月,大金西路军攻陷太原,被围了二百五十余日的太原早已粮尽矢绝,但数十万军民宁可饿死、战死也不投敌,何其壮烈!
太原失陷,使金军东西两路实现会师,锋芒直指大宋京师,毗邻太原的平定军就在两路金军的横扫下土崩瓦解,季团练战死,那两千多人马连同上万军眷、百姓被打散,各自逃命。
“啾――”天空中传来尖锐的啸叫,与此呼应,一声清脆的口哨从下方的山中响起,随之,一只藏青色的小鸟儿扑腾着两翼奇长的翅膀,从天而降,掠向站在山坡上一个粗陋大汉。
那小鸟儿的速度极快,如一道青色闪电射向大汉,飞到近前,双翅一展,徐徐落在大汉的肩头,那纤小的鸟身衬着大汉魁梧高大的体格,甚是不称。
大汉向身后招了招手,从山坡下走出一串男女,有大有小,其中的四个青年男子身着宋军的绯红战袍,战袍上披挂的却是金军的黑色铠甲,连所牵的马儿裹的也是金骑的黑色皮革。
一个只比成人矮一截的少年冲在最前,其身后所背的两件似枪非枪、似锤非锤的兵器甚是醒目,他一头扑在粗陋大汉怀里,顽皮地伸手去够那青鸟儿:“驴粪叔叔,把海青借我玩玩。”
“?儿,快过来搀好你娘!”岳飞威严的声音传过来,他一手牵白马,一手扶着浑家刘荔。刘荔的怀里抱着七个月的岳雷,即便逃亡中的灰头土脸也难掩她的娇艳姿色。
小岳?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说一不二的父亲,吓得一缩头,乖乖地接手父亲的任务。
“驴粪兄弟,附近真的没有鞑子的大队人马?这海青靠得住么?”岳飞走上前,将信将疑。
“哥、哥哥,靠、靠得住,俺、俺以前驯过鹰。”耶律驴粪拍得胸脯梆梆直响,他作为前探,换了一身百姓装扮。
“兄弟,还是你厉害,可以让敌为我所用。”王贵背着脚扭伤不能行的浑家,牵着一个跟岳?差不多大的少年跟过来。
“哥哥,既然安全了,且歇息一会吧。”张宪和徐庆也分别搀着各自的浑家坐下来。一行共十二人,五个汉子、四个妇人、三个孩童。
此山无名,岩石嵯峨,涧泉清冽,几个汉子让妇人孩童歇息,各自却闲不住,有去打水的,有溜马吃草的,有逗孩童玩耍的。水打上来,众人就着山泉和糜饼充饥。刘荔背开众人,解开怀,给饿得啼哭的岳雷喂奶。
正吃喝间,忽见耶律驴粪肩上的海青一声啸叫,冲天而起,在高空幻成一个小点,往东南方向来回盘旋。
“不、不好,有、有敌情!东、东南方向。”耶律驴粪脸色一紧。
几个妇人吓得缩成一团,尤其是刘荔,忙用胸乳堵住岳雷的嘴,生怕他再啼哭。
汉子们却镇定自若,岳飞观察一下地形,沉声道:“众家兄弟,你们守着阿嫂,我去望风打探,有何情况,看我举枪为号。”
岳飞飞身上马,顺着山坡往东南方向奔去,登上一座小山包,借着一棵松树的掩护向下望去,只见山下的开阔地走来一队金军骑兵,大约百人,个个身上背着大包小包,有一些金兵的鞍前还抱着年轻妇人,应是抢掠而归。
岳飞极目望去,确认前后再无其他金军,心中有了计较,回身过去,挺枪在空中点了三下,又点了三下,那是动手的信号。
须臾,王贵、张宪、徐庆和耶律驴粪带着兵器策马过来,五兄弟一起俯视即将进入山前窄路的金军。
王贵问:“兄弟,如何打?”
岳飞眼眸一缩:“全歼,一个不留!”
区区五人,要全歼一支金军百人队,若有旁人在听,一定会笑将出来,但这几人都知道,岳飞绝非说笑。
好个岳飞,将铁枪往得胜钩上一挂,擎起背上大弓,喊了一声“杀”,便一马当先冲了下去。
这队金军正行进当中,走在最前的百人长突然一头栽下马,紧接着弓弦连响,队伍前列的金兵一串儿倒地,死法皆是或一目中箭,或是一箭透心,顿时想到一个宋军神射手连珠射毙三十六人的骇人传说,剩下的金兵吓得胆丧魂惊,一声喊,四散逃命。
这下出了五兄弟意料,原本金军如果遇袭,一定集结抵抗,像这般崩溃而逃的情况极其罕见,却不知岳飞“三十六星宿”的厉害已在金军当中流传开来。
聚歼敌人的计划出现变故,五兄弟只能各自分开追击,一轮厮杀下来,金兵的尸首在山坡和山谷上到处都是,那些被劫掠的妇人都趁机逃走了。
五兄弟回到一处,清扫战场,搜取死尸身上的箭矢和干粮,耶律驴粪则照例是发现未死的金兵就补上一斧。岳飞皱皱眉,却没有阻止。
蓦地,远处的山坡传来妇人的尖叫,五兄弟脸色大变,这不是各人家眷藏身的方向么,一定是漏网的金兵发现了这几个妇孺。
五兄弟策骑狂奔,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各人只怕要悔恨得肠子都青了,为什么不留下一人看护家眷呢?
五兄弟大呼小叫着到了近前,却见几个妇人夹着王贵的儿子,正瑟瑟发抖地抱作一团,她们的面前躺着几具金兵的尸首,有脑袋开花的,有胸甲破裂的,分明是被重兵器所杀。而一个不大的身影,正拎着一对铁锥枪,一动不动地站在边上,兀自保持杀敌的姿势。
“?儿,你没事吧?”岳飞的声音都变了,翻身下马,一把将岳?抱在怀里,上下仔细打量,见他没有受伤,才略略宽心,却见儿子表情木然,又转而担心他受了什么惊吓,用手轻抚他的胸口,爱子之心毕现。
“哇,爹爹……”岳?猛地大哭起来,抽抽搭搭道,“我、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儿,别怕、别怕!”岳飞想起自己第一次杀人的情景,心疼地安慰儿子,“你杀的是坏人,坏人都是该杀的,爹爹不怪你。”
“?儿,都是你杀的?”
“真是虎父无犬子!”
“臭小子,有出息了……”
“大、大侄儿,厉、厉害……”
几兄弟又惊又喜,将岳?从岳飞的怀里拉出来,往空中抛去,洒下一片欢笑,逃出平定军后的阴霾顿时消减了不少。
一路艰险,岳飞一行人带着着妇孺,直至十一月,才回到故乡。
众人一路所见,满目疮痍,树木多被砍伐或烧焦,良田沃土大多荒芜,颓垣败屋少有炊烟,甚至好多尸骨也未掩埋,曝在野外。惟独进了相州地界,竟然破坏甚少,一打听,却是金国四太子金兀术下令,不得骚扰相州一草一木。
“四太子?宗弼……”岳飞眼前浮现出那个骄傲豪爽的女真少年,心中一暖,随即又记起他说过的一句话“提兵百万下江南”,眼神不由一利,无论他是否是这次金军南侵的首脑,他和他终究变成了国仇誓不两立的敌手!
“金兀术,无论你是否宗弼,你记好了,我岳飞终有一日,横枪立马踏黄龙!”岳飞胸中默念,将少年时的那句戏言化做此生铭记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