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厢韩九儿失神,那边厢赵构失魂,眼见她露出娇羞动人的少女情致,竟是越看越爱,从未见过这等让他动心的小娘子。
身为主人的韩肖胄颇有些尴尬,一个是娇宠的闺女,一个是帝室的贵胄,哪一个都不好说。
还是汪伯彦出面解围,他干咳一声:“九大王,你看九姑娘这酒该不该罚?”
“罚甚么?”赵构如梦初醒,击节大叹,“至今犹忆飞将军!这一字改得好、改得妙,九姑娘堪称高适的一字之师,那李广本来就号称飞将军,仅凭手中一张弓便教匈奴经年不敢侵犯大汉,何时我大宋也得一个飞将军?”
“九大王说得好,小九笃信,我大宋不日将出个飞将军,保我绚丽山河、黎民百姓再不受那鞑虏侵凌。”韩九儿也走出短暂的失态,明眸闪亮,将最好的祝福送给心中的那个人和这江山社稷,又回应汪伯彦,“承蒙汪相公指点,小九还当自罚一樽。”
“九姑娘,我陪你!”赵构哪曾想在逃亡途中可以遇上这样一个合他心意的小娘子,既有绝色姿容,又有锦绣胸襟,简直是万中无一的奇女子。
见赵构举杯,在座余等自然响应,韩肖胄老脸泛光:“托九大王和小女吉言,不日出个飞将军,保我大宋江山千年常青、万年不倒。”
本来一场纵酒尽欢的晚宴,因韩九儿的出现,变成了群情激昂的酒会。
赵构一饮而尽,豪情顿起:“轮到本王接令了,‘不破楼兰终不还’!”
二衙内韩彬也忘了赵构刚受到自己的讥讽,拍案赞道:“好一个‘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好一个《从军行》!九大王,小人恨自己只是一介书生,否则一定追随你杀鞑子。”
“杀鞑子?哦。”赵构的突发豪情当即被浇了一盆冷水,想到金军在牟驼岗上的那场大屠杀,头皮一阵发麻,心道韩彬小儿真是个书生,若真见了血肉横飞的沙场,还不吓得尿裤子?
赵构一下子回到现实,自家今晚来昼锦堂干甚么来了,寻欢作乐来的,这韩九儿再有才情和胸襟,也终究是个女子,是要承欢自家这样的男人的。
一念及此,赵构一双色眼睨着因饮酒而两颊泛红的韩九儿,想象着她换回女装的动人情致,不由魂为之销,举杯站了起来,步履轻飘地走到韩九儿身边,亲昵地说:“九儿,你是九,我也是九,连在一起,便是长长久久,煞是有缘,我与你喝一樽!”
赵构此举,可谓急转直下,由刚才一个心系国难的有为王侯,瞬间变成一个举止轻佻的登徒子,变脸之快,端的令在座诸人大眼瞪小眼。
直性的韩彬最不会掩饰,见赵构当众调戏自家妹妹,是可忍孰不可忍,腾地站起,就要冲上来保护妹妹。
韩肖胄心急如焚,也跟着立起,不知是该劝阻赵构,还是该拦住次子。
汪伯彦一面对赵构的行径叹为观止,一面冷眼旁观,要看韩肖胄如何收场。
“呵呵,九大王真会说话,小九倒想起在京师里听到的两句谶语。”韩九儿款款而起,先用眼神制止住二哥的卤莽,又示意父亲放心,然后不卑不亢道,“‘九九归一,九五至尊’,九大王,或许你我连在一起,应了此句呢,要是传了出去,恐对九大王不利。”
赵构脸色数变,一腔色心随之消退,原来他的长兄――当今皇帝赵桓之所以一再令他出使求和,确实跟这两句在京师广为流传的谶语有关,对他有所猜忌,现在他求和不力,若是再有觊觎皇位的流言传来,待金人一退兵,赵桓还能饶得了他?
“哈哈,好个九姑娘,真是思虑周全!韩公,你生的好女儿,比你二子强胜百倍。汪相公,多亏你的提醒,让我见识了昼锦堂的活宝贝!本王要歇息了,告辞!”赵构朗声大笑,说走便走,吓得汪伯彦赶紧跟上。
韩肖胄忙不迭地将贵客送出门,望着赵构被大队人马护卫而去的背影,他方得空擦拭额头的冷汗,心中对康王的喜怒无常有了深刻的体会,再捉摸其最后留下的话,也不知是祸是福,惴惴不安。
赵构就此决定暂留相州,一则有汪伯彦这等既具实力又听使唤的地方首脑,二则却是为了一个令他极为心动的女子韩九儿,一个隐秘的想法在他的心中愈渐清晰、愈渐强烈:“九九归一,九五至尊!或许天意莫测,这两句话应在本王身上也未必,到那时,看你韩九儿往哪逃?”
为了名正言顺,赵构遣信使上奏朝廷:“奉使至磁州,而愚民杀王云,又闻虏马南渡,臣等回相州,以俟圣裁。”
端的天意莫测,局势竟然如赵构所想那般发展,十一月底,东西两路金军抵达开封城下,大宋京师危在旦夕,朝廷上下一片惊惶,皇帝赵桓连忙派人八方告急。
然此时之开封,已非第一次临敌之开封:当日金军仅东路军一部,兵力仅六万,今日却是两路金军十二万人,以连珠寨的阵势完成合围;当日抗金功臣李纲,现已被贬出京,留在朝中主事的大臣皆是昏庸之辈;当日来自各地的宋军勤王兵马多达二十余万,而自从最精锐的西军在救援太原之战中消耗殆尽之后,大宋可用之兵寥寥无几。
而滞留相州的赵构则成为朝廷的最后指望,闰十一月中旬,告急使来到州治安阳县,持皇帝手诏蜡书见康王,任命赵构为河北兵马大元帅,中山知府陈遘为元帅,宗泽、汪伯彦为副元帅,即速率河北之兵入援京师。
几乎同一时间,金军攻破开封外城城墙,大宋君臣几欲绝望,全仗开封数十万百姓自发奋起抵抗,令金兵不敢下城。金军不得已故计重施,提出议和。懦弱无能的大宋朝廷信以为真,下令军民停战,向金乞和,自此拉开了汉人王朝前所未有之耻的序幕。
再说赵构接到皇兄手诏后,就大元帅府的开设,与汪伯彦好一番斟酌。两人一嘀咕,开府有利有弊,利则可招兵买马,以壮声势,增加卫护自己的力量;弊则树大招风,惹起金人注意,转头对付他也未必。
几番思量之下,赵构想起“九九归一,九五至尊”那两句谶语,正所谓成大事者,岂能瞻前顾后,他一咬牙,下了决心。
十二月一日,赵构在相州正式开设大元帅府,广招兵马。大元帅府招军的消息,有如一道乍起的风云,飞一般传遍了四乡八镇、临近州县,传到了无数有志报国的义士好汉耳中,自然也传到了汤阴县永和乡孝悌里――岳飞的家里。
太阳初升,映着小河的冰面一片通红,朝霞穿透了晨蔼,照在乡间的一座农宅上,门口的一棵大槐树枝叶凋零,树下的马桩上栓了七八匹马,正在寒风中喷鼻抖毛。几个早起赶墟的农户,缩脖拢手,从农宅的柴门前漠然经过,天地间一片萧杀。
柴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一个及笄小娘子和一个虎头虎脑的少年。小娘子一袭绵襦麻裙,虽是粗衣素面,却掩不住空谷幽兰的俏丽姿容,虽是出身寒微,却挡不住玉质高洁的清新气度。她和少年嘴里哈着热气,各抱着一大捆草料,一边走向树下的马匹,一边说着话。
“姑姑,你说叔叔伯伯们找爹爹去投军,怎么这次爹爹反倒踌躇不决了?都说我大宋快要被鞑子灭了呢,我可不当亡国奴!”少年一脸的不满,将怀里的草料扔在了马槽中。
“?儿,休得胡说!俺五哥……你阿爹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岂是贪生怕死之人,他是另有顾虑。”小娘子忍不住掸了少年的额头一下,竟是容不得侄儿这样说他的父亲――她的五哥。
?儿自然是岳?,小娘子却是年已十六的岳楚,两人所谈的,正是近日传得沸沸扬扬的大元帅府招军一事。
此时,岳家正房内,黑压压地坐了一圈汉子,桌上散摆着一盏盏茶,茶水发黑,已无热气,油碟里的灯芯,业已换了好多根,边上尽是黑黑的灯芯尾,显示众人已坐了一夜。
近十个汉子,个个双目通红,情绪激动,以红脸徐庆的嗓门最大:“哥哥,还犹豫甚么?大宋危矣,俺们兄弟都投奔你而来,你倒闷了一夜,这可不像哥哥平素的为人,发句话啊!”
“王大哥、胡子兄、姚政兄、王万兄、驴粪兄弟、张贤弟、徐贤弟……”岳飞终于开口,眉头紧锁,显得心事重重,扫了一圈在座诸人,叹了一口气,按长幼顺序喊下去,依次是王贵、赵胡子、姚政、王万、耶律驴粪、张宪、徐庆,“我知道你等有志报国,可是飞确有为难之处,不如你等先去投军,至于我和六弟,稍后再去吧。”
“五哥,俺现在就要去。”夹杂在一班平定军同袍之中的岳家小六岳翻,早已摩拳擦掌。
“小六,不准瞎掺和!”岳飞摆出长兄的威严,沉声呵斥。
“岳队官!”自幽州城之役便追随岳飞的赵胡子失望地喊了一声,“自平定军打散,俺历尽千辛万苦回到家乡,只想跟着你报效朝廷、杀退鞑子,不曾想却等来你这句话。”
“赵、赵胡子,哥、哥哥不是这样的人,他、他是不放心义母,义、义母年岁大了,身子不好,你、你们教哥哥如何放心投、投军?”自打到相州后一直住在岳家的耶律驴粪,愤愤然,极其大声地为岳飞鸣不平,一语道破天机。
岳飞闻言,鼻子一酸,双目一黯,两行热泪扑簌簌滚落下来,把个众同袍看得皆是一愣,竟是第一次见他流泪。
岳飞是至孝之人,此次返家,见慈母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而自己几年不着家,实在是不应该。
值此严寒季节,滴水成冰,农村冬闲,男子们无所事事,母亲却要操劳家务,洗衣做饭,她那双被岁月磨砺布满裂纹的手,每日里在那冰水里浸个几回。而浑家刘荔因要照顾幼子,不仅无法帮手,还更添母亲负担,每念及此,岳飞的心都如刀割一般,几次要给母亲帮手,却被她一番数落: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做妇人之事?
偏偏又逢兵锋战祸,国难当头,那些窝心消息接踵而至,岳飞有心报国,却又放不下母亲,而今众同袍相约一起投军,他不免陷入忠孝不能两全的窘境,痛苦难决!
“五郎,你错了!”一个面目慈祥的老妇人,拖着不堪平稳的步子,推门而入,正是被几个大嗓门惊动的岳飞之母姚氏。
“拜见义母!”众同袍一见姚氏,纷纷站起来,单膝跪拜,无不以岳飞兄弟自居。
“各位壮士,万福。”姚氏曲身回礼,迈入正房,守着妇人无故不登中堂的古礼,侧身而避,指着立于正墙牌龛中的“忠孝节义”牌位,厉声对岳飞道,“孽畜,给我跪下!”
“娘……”岳飞脸上犹挂着泪痕,不晓得母亲缘何发这般大的火,蹬蹬蹬几步上前,双膝“扑通”跪倒在正房中间的地面上,正对着“忠孝节义”牌位。
众同袍拜完起立,见姚氏不坐,皆不敢回座,却见她对岳飞如此,皆不解其意,一时鸦雀无声。
“五郎!”姚氏把语气放缓,“为娘晓得你自幼仰慕关张,把个‘讲三分’背个透熟,今日且当着你这些兄弟的面,将你最爱的那段说话背诵一遍。”
“是,娘!”岳飞孝顺地应一声,把沉毅的目光投向岳氏先祖传下的“忠孝节义”牌位,胸腔一热,沉声背起来:“关张二人,忠贞以立身,声雄百代。义勇以功成,万人莫敌。其志弥坚,风霜不改。轻生重义,捐躯殉国。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
岳飞越背越大声,仿佛回到幼时,当着慈母的面,将刚听的说话人“讲三分”之三国故事,自豪地背出来。
众同袍皆是出身乡里,也是在“讲三分”的耳濡目染中长大,此刻听得岳飞慷慨激昂,一反此前之踌躇,已明白姚氏良苦用心,皆目露敬意。待岳飞背完,众人无不胸潮起伏,雄心飞扬。
“爹爹,我也要当关张!”一个少年的清朗嗓音响起,却是岳?和小姑岳楚不知何时转回来,在门口偷听。众同袍一起笑将起来,把个沉闷的气氛驱散不少。
“?儿,楚丫头,外头冷,你们也进来吧。”姚氏的眼里闪过一丝柔慈,喊大孙子和小侄女进屋,转而对岳飞正色道,“五郎,为娘是妇道人家,不会讲甚么道理,但也知有国才有家,对国家尽忠,就是大孝,勿须以我为念!你今日便带上六郎与这些兄弟去投军,家里的事,自有为娘操持,你只管一心报效朝廷。”
“娘……”岳飞涕泪交加,哭倒在母亲膝前,那般至情至性的流露,是众同袍从未见过的,众人皆心有感触地纷纷抹泪。
“你们这些男子汉,怎么像妇人一般又哭又笑的。”姚氏怜爱地扫了一圈,看众人如看子侄一般,然后说出一番话来,“五郎,你这回投军,非比寻常。大元帅府有令,此乃危急之时,家眷不得随军,五媳妇和两个孙儿,却要留在家中。为娘要你不以家为念,一心杀敌,以身许国!左思右想,想了一个法子来,你不可推脱。”
“娘,儿子什么都依你!”岳飞知道母亲主意已定,惟有一切听命以尽孝道。
“各位壮士,你们有谁写得字?”姚氏见儿子应承,转向众人询问。
众同袍面面相觑,竟无一人识字的,又有些奇怪,岳飞明明会写字,义母怎么反找别人。
“大娘,俺会写!”岳楚扑闪着一双大眼睛,俏生生地站出来,直让一干男子汉汗颜。
“好!六郎,你去取笔研墨。?儿,去找你娘要纳鞋底的针来。”姚氏如此吩咐自家的小六和大孙儿,却没有让岳飞站起来的意思。
众同袍一时云里雾里,不知姚氏为何要这些物件。须臾,便见岳?和岳翻拿着物件回来,身后还跟着一脸不安的岳飞浑家刘荔。
“嫂嫂安好、嫂嫂安好……”众同袍纷纷见礼。
“叔叔万福、叔叔万福……”刘荔一面回礼,一面在众人中找到跪在堂前的夫君,心中疑惑,却不敢插言,回避在堂边。
“五郎,把上衣除尽!”姚氏见物件齐全,不容质疑地发话。
“是!”岳飞已知母亲深意,恭谨地应一声,毅然决然地褪尽上身的衣袍,露出强健的肌体,正是数九严冬,屋里屋外气温相差无几,他忍不住牙齿一战。
“他爹!”刘荔心疼地叫唤一声,对家婆颇有些不满。
岳飞表情凝重,双膝贴地,挺直腰杆,仿佛没听见浑家的话一般。
“楚丫头,在你五哥背上写出四个字――尽忠报国!”姚氏也不为所动,吩咐一声,那种决断的气度,完全不似一个乡间老妇,直如一个巾帼丈夫。
“义母……”众同袍也终于明白姚氏的深意,无不敬服,一起跪倒在岳飞身边。
“尽忠报国!”岳楚握着用热水泡软的毛笔,激情澎湃,暗自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手起笔落,一气呵成,在五哥结实的后背上写下四个字体娟秀的隶书大字。
“五郎,备妥?”姚氏手指坚定地拈住那根大针,站到儿子身后。
“娘,备妥!”岳飞深深地吸上一口气,他的上身已经冻得红了,依旧纹丝不动。
“我的儿,忍着点!”母子连心,姚氏默念着,硬起心肠,一针扎下去,只见儿子的背肌随之一抖,她的心也是一抖,手却没有抖,依旧一针针刺下去……
众同袍跪成一圈,感同身受,心在颤抖,身在颤抖,一个个虎目含泪,不知谁先带头,一起喊将起来:“尽忠报国!尽忠报国!尽忠报国……”
尽忠报国!这振聋发聩的四个字,自此深入岳飞的肌理、深入一个民族的肌理,在每一个民族存亡的危急关头,成为一面激励无数后世子孙前赴后继的旗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