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节 突出重围
破碎的云柱,融成点滴的冻雨,从城墙上滑过去。堵在城门口的车队里,大群的牲口哞哞叫了一夜。晶亮的雨顺着布褶,流到胶轮上,辐轴上,毂箍上。雨流到城门洞的圆拱上,形成一幅水帘。透过城门的缝隙,看雨帘外边:像拉默片一样,这里那里,到处是一股股骑兵,正跋涉过饧水河。一匹死马,肿胀着肚子,从上游漂下来,在岸岬角处,被树枝挂住了。爆炸腾起的水柱,在黑烟中落下白水花。
老骑营犯了个战术错误,没有先进攻城西的伪军,而是直扑城东的日军。城东的榆槲丛妨碍了骑兵冲锋,日军又充分利用了坟地和丘陵,将机枪布置成交叉火网。老骑营在望羊坡本已遭受损失,更不料澳津有近千人马,乃汉口驻屯军的精锐。城内的新四军,还来不及里应外合,老骑营已经被打垮了。带着硫磺味的硝烟,沉落到弹坑里不散开,弹坑像臭了的鸡蛋壳。潆洄的河水,在泥岸上激起漩涡。岸边长满蕨藻菖蒲,挡住了一顶顶骑兵帽;漂浮的窄檐帽边上,圆圆的弹洞冲着流水,像圆圆的鱼嘴,吐出气泡。来年春天,烈士们的眼皮上,会长出新草,细如睫毛。……
雨停了,云收风住。刚才还沉甸甸的雨云,如同患了枯萎病,突然干涸了。因车辙被急雨冲深,雨水很快就流完了,里面的淤泥,却还在咕唧响。翅须莫辨的雁群,将粉红的绒毛,洒落湿地漫滩。“这个阴霾的一九四一年,尽在咱们头上,铺满烟云的窗板。”雪寒伤感地道。骑兵的失利和桑然的受伤,让这位坚强的姑娘,眼里噙满泪水。漆少川喷出一口淡烟,扔掉烟蒂:“把大车上的防雨罩拿掉吧,让打湿的棉衣晒晒太阳,咱可不能驮着湿沉沉的冬装突围。首发”确实要考虑突围了。当初决定留在城里,是因少媛报告老骑营会来,加之少媛误报日军“有五六百人”,让少川以为“干一票”再走,更从容风光一些。少川举着望远镜,朝城西的伪军阵地观察了一阵:“咱们从杨经曲那突出去!对啦,杨营长的伤势咋样了?”雪寒明白团长问起杨桑然的用意,是想让他出面去做杨经曲的工作,减少突围时的伤亡。“他现在不是营长了!”雪寒气呼呼地回答,同时瞪了丈夫一眼。习幕洲耸肩一笑:“杨同志说:他还就喜欢‘背大锅’,不然也不会四进炊事班啊!”
杨桑然的“四进炊事班”,第一次是因毁坏了百姓的自行车,但那次“功过相抵”,他只在炊事班门口晃了晃。第二次是因拔下陈彰的刺刀。第三次是因放跑了杨桑来――那次他在炊事班呆的时间最长:直呆到在凹塌坡战斗中立功为止。凹塌坡战斗规模不大,独立团只有一营参战。日军只有一个宣抚班,加上两百伪军。邪乎的是,伪军打得比日军还凶――原来,宣抚班曾挑了几名朝鲜慰安妇,到伪军中“慰安宣抚”了一番,并许诺说:对战斗中的“英雄”,还要加倍“慰安”。如此一来,伪军的火力便旺盛起来,压得竹林里的一营战士抬不起头。双方僵持期间,桑然挑着饭食过来了。战士们正吃着呢,突然飘来一股恶臭,让人直想呕吐。桑然用毛巾捂住鼻子,顺着一条雨沟朝前摸去。七弯八拐之后,他来到一处陡坡下面,发现了恶臭的原因:陡坡上的乱坟被炸塌,成百具灾民的尸体,像是从翻斗车上卸下的,堆在洼地里摞成了山。两名日军机枪手,鼻子上绑着手帕,悄悄爬上尸堆,架起了机枪。桑然佩服鬼子还真“敬业”,他掏出手枪击毙俩鬼子,抱起机枪朝鬼子的侧翼扫射。日军宣抚班被打得措手不及,死的死逃的逃。一营乘势发起冲锋。伪军的“战斗力”是演给“宣抚班”看的,一看“观众”都跑了,还演个啥演啊?撒丫子跑吧!……桑然第四次进炊事班,是因“殴打日本战俘”。这一次他又如何东山再起,官复原职呢?
出人意料的是,这一次是政委要复桑然的职。政委只往城东望了一眼,神经就受不住了――成排的鬼子凶狠地跃进,姿势像是醉鬼,腿一软就跪下了,雪深也不倒,**桩子似的戳着。武士们推着冻硬的尸体,一点一点往前拱,手指上拴着绳索,将炸药拖在身边爬行。流弹在政委耳边毕剥响。政委匆忙找到杨桑来:“得赶紧从城西伪军阵地突围。你爹杨经曲的任何条件,你都可以答应。我们缴获的物资:棉花啦,冬装啦,日伪的钞票啦,钱庄的浮财啦,甚至枪支弹药,都可以留给他。”杨桑然越听越烦:“除了日伪的臭钱,我任何东西都不答应给他!”桑然伤势不重,还能骑马去。他从溅满泥泞的马车上,卸下一匹辕马,解开马颔下潮乎乎的缰绳,正待翻身上马,突感胸前一阵疼痛。闻讯赶来的雪寒拦住他道:“你伤势未愈,不要瞎逞强!”她望着桑然的弹药盒,在日军的斗篷衬里下,不太显眼地鼓出来:“你干嘛化装成日军?”“我从东门出去,装作与城西联络的日本军官。”桑然的身躯立在皮鞍上,沉甸甸地佝偻着,右手别扭地拳蜷在胸前。他确实伤势未愈,却又不愿雪寒担心,便强作欢颜道:“弹片刺入时,你冲我一笑,我一叹气便没伤到肺(注:人呼气肺是收缩的)。”马车上突然传出一声:“伤到心才好!”――原来,少媛正睡在车上的棉衣堆里,帽檐不大合适地歪在脑后(她喜欢趴着睡)。少媛跳下马车,一溜烟跑开了,肩头一抽一抽的。……
杨经曲非常羡慕日军的山炮,炮轮像是古代的圆盾,嵌套着钢箍。“我听说广饧的日军有一本山炮,你们缴获了没?”“当然缴获了。你想要?”杨桑然望着父亲贪婪的神情,心里直好笑:山炮早让十三旅拖走了。连炸坏的炮队镜都拖走了。人们亲切地称那山炮为:“会鸣的大钟”。老爹这么想要,就弄个假管子哄哄他得了。桑然满嘴跑马一口答应:“……还有五箱炮弹哩!日本宫城县生产的(他听政委吹嘘过啥‘宫城烟丝’,便胡诌出‘宫城炮弹’来)。那炮弹,炸开的弹片,边缘呈锯齿形,里面还带钢珠。厉害极啦!”杨经曲捋了捋儿子起皱的袖口,他最心疼的就是这个幺儿:“你的左手咋的啦?怎么光剩骨茬子啦?”“让宫城炮弹削去的,厉害吧?”杨经曲眼角有些湿润,他皱起眉头,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这天深夜,城西突然响起“激烈”的枪声,突围的新四军,和杨经曲部“大打出手”。阵地变换之快,如晨昏交替……凌晨,城东的鬼子赶来增援时,大路上只剩下浓烟,破损的枪支,撕碎的纸屑,遍地的弹壳,以及十具“双方的尸体”。就那十具尸体,还不知是从哪捣腾出来,给换上了军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