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秉坤点头说了声好吧。首发其实他刚才并没决意离船上岸,只是一种心灵的不安使然,何况这场突来的灾祸已经避免,不是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吗?他并没忘记此行的目的。
经桃花江、益阳,过南洞庭湖再入湘江溯流而上,数日后一个阴晦的下午,帆船抵达长沙一个偏僻的小码头。此时距慈禧太后七十大寿还有八天,华兴会反清起义的计划却已经败露,城内到处贴着悬赏捉拿华兴会首要黄兴、宋教仁等人的布告,清兵们正根据变节者的供述四处搜捕密谋造反的革命党人。对局势一无所知的陈梦园领着同样一无所知的陶秉坤沿着麻石条铺就的台阶,走进了危机四伏的长沙城。
沿着一条小巷走了一阵,他们才察觉情况有些不对头。行人寥寥,皆面带惶恐,清兵正在巷口盘问过往人等。陶秉坤双脚有些发软,悚悚地望陈梦园一眼。陈梦园低声道:“千万莫慌,你一慌就是不打自招。”陶秉坤强自镇静,跟在陈先生身后,只听见自己的呼吸一声比一声粗。到了巷口,清兵喝道:“停下。”陶秉坤屁眼里一紧,出了一身冷汗,一个踉跄就站住了。陈梦园上前陪着笑脸拱手作揖。清兵问:“干什么的?” 陈梦园答道:“做生意的。”清兵道:“我看你像个读书人。” 陈梦园摇头:“过去是读过书,如今不是废科举了么?不能当官,哪个还去读书?不如做点小生意来得实在。”清兵头目点头:“嗯,书是不能读多了,读多了就读成革命党了。”用脚踢踢陶秉坤挑着的箱子,“里面是什么东西?不会是贩运的烟土吧?”陶秉坤懵懵地摇头,想笑一下脸上却僵木,没有笑出来。陈梦园从容不迫,摸出块银元抛过去:“我们本分人哪能做那种事?不过是出门用的一些杂物。弟兄们为朝廷做事辛苦了,我请大家喝盅酒。”清兵们眉开眼笑,头目拱手笑道:“多谢!先生你很会做人,恭喜你发财!” 陈梦园便拱手回礼:“大家发财,大家发财!”
过了巷口,进入行人熙攘的街道,陶秉坤心稍安稳,见陈梦园沉着自若的神情,不觉就有些佩服。陈梦园领着他往南门口的秘密接头地点而去。阴沉的云低压在城头,有下雪的意思。陶秉坤得不时避开行人的身体,就多花费了不少力气,棉袄里蒸发出热腾腾的汗味,双膝也发起酸来。街旁一群人在看官府的告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陈梦园挤进去看了一下,出来时神色有异。陶秉坤忙问:“出了什么事?” 陈梦园说:“没出什么事。”脚步却快起来。陶秉坤得咬牙使劲,才能跟得上。
拐入一条曲里拐弯的小巷,在一座院门前,陈梦园让他把担子放下。四下观察了一会,见无异常,陈梦园叫他在门口等待,兀自推门进去了。陶秉坤便取下扁担垫在台阶上,坐下来歇息。忽然,一些零乱杂沓的脚步声从院子深处响出来,接着传来几声凶恶的呐喊。他心中一惊,就把扁担抓在手中,这时,陈梦园仓惶跑来,见了他大叫一声:“有埋伏快跑!”就拉了他的手往巷子里狂奔。他边跑边说:“陈先生,箱子扔下了!您可别怨我呵!” 陈梦园恼了:“我何曾怨你?都什么时候了,逃命要紧!”
他脸红了红,就不吱声了。他本可比陈梦园跑得快,但他有意落在他后头。到了巷子深处,陈梦园停下步,匆匆忙忙摸出几块银元塞给他:“秉坤,我们分头跑,否则会连累你,你赶快回家去吧,千万不要在长沙停留!”他还愣怔着,陈梦园一转身,踅入另一条小巷,眨眼跑没了影。他急忙将银元藏在棉袄的暗袋里,拔腿就跑。这时清兵已追近,他的心骇得缩成一个秤砣。一只手恶狠狠地抓住了他的肩膀,他以为会把他拽倒绑起来,但那只手只是将他往旁边一推:“快滚开你这乡巴佬!”他一个趔趄撞在一扇紧闭的门上,额上顿时鼓起一个包,很疼,紧缩的心却松驰下来了。
他走到街面上时天已刹黑,店铺里亮起来了蜡烛或者油灯。满街飘荡的臭豆腐味冲淡了官府捕捉革命党带来的紧张气氛。他买了几块米糕,边吃边往码头走。米糕吃完心里还空落落的,脚步就迟疑起来。他就这么回去了么? 陈梦园也不知是否逃脱……他在街头踟蹰着,不知不觉偏离了码头的方向。他身心疲惫之极,找了家便宜的客栈住下了。
第二天早上,吃了两碗米面,他又来到南门口街市上徘徊,心想也许能撞上陈先生。他东张西望,把颈子都转酸了。几个店老板准确地认出了他的身份,雇他挑脚,均被他婉言谢绝。直到天再一次黑下来,他才无望地来到码头,去找一条带他回家的船。当他走上一条船的跳板时,瞥见旁边一艘装木炭的帆船正起锚,而陈梦园就站在那条船的舱门口。他赶紧纵身跳上那条船,兴奋地叫一声:“陈先生!”
陈梦园吃了一惊:“你怎么还没走?!”
他憨憨地一笑,有些不好意思:“陈先生,您……田契忘了给我呢!”
陈梦园哭笑不得:“你呀你,这种时候还惦着田契,是田契要紧还是命要紧?!”
他胡乱揩一把鼻涕,笑道:“都要紧,没有田契,我何以安身立命呀?”
陈梦园摇头不止,手往怀中去摸,忽然手一抖不动了:“坏了,田契不见了!”
他脑壳里嗡地一声响:“怎么了?”
陈梦园突然就笑将起来:“嘿嘿,诓你的!看你急成那个样子!”说着就拿出田契给他。他小心翼翼地折好田契,满心欣喜地藏在贴肉的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