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镇口的陈家大院前停住了脚步。通过陈秀英的家人寻找陈秀英和其他同志,无疑是最好的办法,不然,青龙山崇山峻岭绵延百余里,他到哪里去找?但陈家大院的模样使他产生了一种排斥心理。因为它与庄坪吴家大院的格局几乎一模一样,就连门前两头石狮子的神态,也与吴家大院门前的石狮子分毫不差。富人们的癖好与情趣似乎都是一个模子浇铸而成。在如此严酷的局势下,他很难相信住在这样一座院落里的人。他徘徊再三,颇费踌躇。东方渐亮,再逗留下去恐生不测,但他又没有其他办法,最后,还是硬着头皮扣响了大门上的铁环。开门的是个男佣人,问他找谁。他灵机一动,说找陈老先生。佣人便放他进去,关上门,然后让他在客厅里等。过一会,陈梦园出来了,一见他的模样就明白了,也不问他,招招手说:“你跟我来。”水上飙就跟在他身后,走过一道又一道回廊,越过一个又一个天井,停在一间隐蔽、阴暗的小厢房前。陈梦园敲了三下窗户,小厢房门开了,陈秀英走了出来,一见他,惊喜万状,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水委员长!真没想到是你!”
陈秀英将水上飙迎进房去,寒暄几句话,匆匆交换了情况。陈秀英告诉他,监狱里的同志救出来后,都上了青龙山,临时支部将他们组建成青龙山工农游击队,由她任队长,老高任副队长,有六十余人、三十几条枪,困难是伤员多,缺粮少药,但最主要的是与上级党组织失去了联系,不知今后何去何从,部分同志情绪低落,思想悲观,已经有人当了逃兵。她昨夜下山来,就是想寻找组织,可是没有一点头绪。
水上飙思考片刻,果断地说:“由我去长沙找组织吧,省委的人我认识几个;你回山稳住队伍,尽量解决缺粮少药的问题。”
陈秀英担忧地说:“官道关口到处有卡,贴有通缉令,你过得去么?”
水上飙说:“放心,我有办法。”
当天,水上飙乔装改扮到了小淹,跳上了一张正在解缆的木排,当了一名不要工钱的排古佬,熟练地摇动长桡,向资江下游而去……
水上飙走后,陈秀英为筹粮买药在青龙镇又呆了两天。筹粮较为容易,陈家的谷仓里就可先匀出一些;买药,特别是买点西药,就比较困难了。青龙镇挨户团常备队的人背着枪在镇子里游来游去,只是慑于陈家的威望,暂时还不敢闯到陈家大院里来搜查。这些人都认识陈秀英,她不能抛头露面,只好请父亲去奔走。陈梦园极不情愿女儿继续这种血风腥雨的政治斗争,却又无可奈何女儿倔拗的脾性,只能听之任之,但他无时无刻不在替女儿担心,一旦女儿有求于他,也只好应允,于是退居乡间与世无争的他也卷了进来。
陈家大院整日大门紧闭,一有人来访,陈秀英就赶紧回避,若是挨户团的人,就躲到神龛下面的地窖里去。地窖有暗道通往后山,原本是陈家防备土匪而修建的。这日陈梦园慌慌张张地走进陈秀英的房间,要她快下地窖躲避,蔡如廉来了。陈秀英问他带了多少人,陈梦园说就他一个,门外没见有其他人。陈秀英说她倒想见见他。陈梦园连忙制止,说太危险。陈秀英说不怕,要动手脚,他只怕还不是她的对手。
陈秀英屏屏气,沉着地走向客厅。
蔡如廉戴一顶礼帽,着一袭灰色长衫,正欣赏客厅的字画。听到脚步,蓦然回首,眼睛在镜片后一闪:“秀英!我晓得你在家是会见我的!”
陈秀英在椅子上坐下:“蔡县长蔡执委,是不是来将陈某捉拿归案的?”
蔡如廉苦笑道:“你误会了,我会捉自己的爱人么?再说,我如今既不是蔡县长也不是蔡执委,是蔡老板了。”
陈秀英顿觉意外:“何故?”
蔡如廉说:“此一时彼一时也。前不久县党务整理委员会成立,宣布‘马日’前的县党部是‘赤一色的共匪渊薮’,我被他们清洗出党了,县长一职自然也撤了。所以,我现在既不姓共,也不姓国,而是姓商,我回小淹继承父业,掌管裕华商行。”
陈秀英有些幸灾乐祸:“其实,他们清洗错了,你是很能为他们做事的呀!”
蔡如廉说:“其实我早就想激流勇退了的,主义之争,我早已厌倦。人生如梦,只有爱情能聊以自慰。这样正合我意,从今往后,我不必被迫站在与你对立的营垒里了。秀英,上次你从我那儿不辞而别,太不讲情义了吧?”
陈秀英说:“我要去辞,还别得了么?”
蔡如廉尴尬一笑:“那倒也是。”
陈秀英问:“你来找我,有何贵干?”
蔡如廉想想,从口袋里摸出一支勃朗宁手枪放在茶几上:“还记得这支我送你的手枪吧?我从张据武那儿要回来了,今天完璧归赵。”
“那我就不客气了!”陈秀英拿过手枪看也不看就插进腰里,“你找我就为这个?”
蔡如廉说:“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我虽无夫妻名分,可有过实质的夫妻生活。秀英,我忘怀不了你,我希望有一天你能履行曾有过的诺言,嫁给我,我们可以远走高飞,脱离你这种提心吊胆的生活……不管时局如何变化,我至今坚守着自己的爱情。”
陈秀英说:“你连信仰都坚守不了,还能坚守爱情?”
蔡如廉说:“这不能比,信仰虚无缥渺,爱情真实可触。我企望你在收下我的手枪同时,也收下我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