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谚说:六月六, 晒红绿;六月六,洗疱毒。
六月初六是个大晴天,正适合人们晒红绿和洗疱毒。幺姑和秋莲一早就在禾场里支好几根长竹篙,将所有的被褥衣物翻出来晾好,接受阳光的曝晒。然后烧一大锅热水,供家人沐浴。据说这一天洗个澡,不仅可一个夏天不长疱毒,还会洗去一年中的小灾小难。
陶秉坤没有在屋里洗澡,他把自己浸在石蛙溪的一个小潭里。他有自己的经验,石蛙溪汇集了深壑幽谷里渗出的泉水,清凉清凉,用它泡一泡,再炎热的暑天也不会长痱子。他坐在清澈透明的潭水里,静静地不动,看着几只红尾巴小鱼在身边游来游去。泡完澡,他把一只泥鳅篓子系在腰间,然后溯溪而上。他拄着一根桎木棍,棍子有一庹多长,顶端有个小叉。他不是去摸泥鳅,而是去捉蛇。几天前小淹来了个粤省医生,出了张收蛇取胆制药的告示,乌梢蛇、菜花蛇每条两角,五步蛇、银环蛇、眼镜蛇则五角、八角一元不等。这是个无需本钱的赚钱之道,他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太阳稍稍偏西,正是一天中最燠闷的时辰,蛇们此时会在溪边阴凉处歇息。走了不远,就发现一条乌梢蛇懒懒地盘踞在一块岩石上。他握着桎木叉,在溪水声的掩护下悄悄逼拢,在乌梢蛇惊醒之前,倏地叉住了它的七寸,然后捏住它的头,将它捉进泥鳅篓里,盖好盖子。乌梢蛇没有毒,所以他也不怎么紧张。他继续沿溪搜索,到太阳下山时,又捕到了两条。当天夜里,他打着火把走了一截夜路,他晓得银环蛇的习性,它喜欢在夜深之时横卧在路上。他果然就有收获,抓了两条银环蛇回来。
几天下来,陶秉坤抓了十几条蛇,他把它们装在一个细篾箩筐里,盖上盖,再拿箩索捆紧,交待家里人谁也不要去动,等再捉几条,他就挑去小淹卖了。
灾祸就这样被他关在箩筐里,放在堂屋中,而他却茫然不知。
事情发生在吃过午饭之后。这一年热得特别早,虽尚未进入伏天,人们已开始歇伏了。陶秉坤搬一张小竹床,躺在堂屋门口,打起了鼾。趁他蒙昧无知之际,灾祸钻出了箩筐,阴险地向他爬过来――灾祸就是一条拇指粗的五步蛇,它是他在山上锄薯草时捉回来的。五步蛇举着它三角形的扁脑袋,吐着细小猩红的信子,无声无息地穿过堂屋,沿着竹床的腿往上爬。此时幺姑刚刚收拾完碗筷,想着苍蝇和蚊子可能会打扰丈夫的睡梦,就点了一截自制的蚊香,拿了到堂屋里来。放置好蚊香后,她发现五步蛇爬上了陶秉坤**的腿。幺姑心里一急,迅速抓住蛇尾巴往身后猛地一甩……但她没能甩掉,那蛇以更快的速度扭过头在她虎口处咬了一口。幺姑锐疼异常,恐惧地一声叫,再次拼命甩手,这才将蛇甩在地上。
陶秉坤惊醒了,鲤鱼打挺跃下竹床,一脚踩住那条已不能动弹的蛇,将它碾成了肉酱,然后拉着幺姑跑到厨房,心急火燎舀一瓢清水,冲洗幺姑的伤口。冲一阵,他狠狠掐住皮肉往外挤,想蛇毒挤出来。幺姑呻吟起来,虎口伤处已经开始红肿。陶秉坤心急如焚,一低头,含住她的虎口使劲吮吸,吸一口,吐掉一口,用清水漱一下口再吸。幺姑用力将手抽回:“莫、莫,你口里会中、中毒……”
陶秉坤马上夺回她的手,继续猛吸,嘴里一阵麻辣,犹如包了一团火。他顾不了许多,吸了又吐,吐了又吸,重复不止。但是幺姑疼得愈来愈狠了,受伤的手剧烈地抽搐战抖。“秉坤,疼死我了……”幺姑半睁着眼看着他。玉田、玉山、秋莲和福生都闻声过来,个个目瞪口呆。秋莲和福生随即急得哭起来。陶秉坤沙哑着嗓子叫道:“哭有屁用!玉田玉山,你们赶快去请郎中!福生,你拿点酒来!”
说完,他将瘫坐在地上的幺姑抱起,踉踉跄跄往里屋走。幺姑的身体变得格外沉重,他四肢酸软,心慌意乱,要不是秋莲帮着托了一把,几乎挪不动身子。他脑壳里面回旋着一个声音:幺姑要死了,幺姑活不成了,你把幺姑害死了,幺姑死在你手里……他全身哆嗦,将幺姑放到床上,两行泪沿着鼻梁淌下。福生拿来了酒,他含了两口喷在伤口上,但显然已没有什么作用。伤口里的血水汩汩地流出,怎么也止不住。秋莲拿来棉花,那血水揩掉又流出来,揩掉又流出来。幺姑紧闭着双眼,脸上沁出细密的冷汗……忽然她挺直身体,侧滚到床边,打两个逆呃,梗着颈根一阵干呕。陶秉坤紧紧搂着她,看着怀中那个头发花白的头,心疼欲裂。这时一股潮乎乎的液体流到他手臂上,低头一看,是幺姑的鼻血!他一声痛呼:“幺姑!”但幺姑脑袋往旁一偏,晕厥了过去……
郎中在天快黑时才赶来,此时幺姑全身出现了许多密密麻麻的血点。郎中经过一番例行的望、闻、问、切之后,给了三副随身带来的草药。陶秉坤问他病情如何,他模棱两可地答道:“蛇咬了就这样,我尽力诊治……可惜我的药还缺一味七叶一支花,你们想办法配齐吧。”玉田给郎中钱,郎中不收,说:“再说吧,诊治得好,我再收。”陶秉坤喝斥道:“什么再说?当然诊治得好,不收也得要你收!”
郎中被他的脸色吓得一怔,赶紧收了钱走了。
陶秉坤让秋莲赶紧煎药,点起一个杉木皮火把,拿起一把秧锄匆匆赶往双幅崖。东崖后有个阴凉潮湿的山沟,是七叶一支花喜欢生长的地方。他沿着山沟往上搜索,几乎不放过每一个草丛。荆棘划破了手臂,他浑然不觉。当他终于见到一株七叶一支花亭亭玉立于一片幽暗之中时,心在胸腔里猛烈地窜跳起来。他小心翼翼地将它连根挖起。这时他听到峭壁之间盘旋着一个微弱的声音:“……秉坤,你到哪儿去了……你快回来呀,我要走了……你快来送送我呀,秉坤……”他的心立时抽紧,撩开大步,沿着小路疯狂地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