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情谊
机械厂厂办幼儿园规模不大。也不像后世那些幼儿园那么正正规规,什么国学双语德智体美劳的是不用想了。以厂为家,家就在厂子里,幼儿园连饭都不用管的,都是职工们上下班顺手扔进去接出来。优点是方便,而且免费,所以也没人计较里面的小朋友是不是按年龄分了班,是不是分级别受到了针对性的教育。
最小的孩子,还在吃奶,经常有哺乳的妈妈们抽空出来,喂喂孩子,换换尿布,顺便观察一下小朋友们的生存状态。有那彪悍的,觉得自家孩子吃了亏,又不在乎被穿小鞋,当时就能同保幼阿姨吵起来,彼此调剂一下单调乏味的上班日子,多打发一点儿时间。还有心灵谨慎的,就同阿姨陪个笑脸,送几句好话,私下教孩子有事儿回家讲。别跟阿姨犯刺儿,想要怎么样也等长大离了人家的辖区再说。
所以呢,其实这样儿的幼儿园还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只是要耐心等待,到孩子们走上了社会才能看的出来:它的挫折教育和社会经验教育,那是理论联系实践,做得相当的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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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儿园就是一个小社会,任何一个社会都会有处于顶层的那么一小撮,而在机械厂幼儿园,这一小撮照例也有一个带头人。这个人,不是通常的膀大腰圆的小恶霸,而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小姑娘。
小姑娘今年六岁,在这里当保幼阿姨的妈妈心疼女儿,要她在自己的羽翼下多留一年,明年才上学。既然身为保幼阿姨的女儿,觉悟自然比别人要高,能力自然比别人要强,理所当然成了这个混编集体的小头目。经常代替妈妈在小教室里指挥若定,叱咤风云。
这样一个小姑娘,身边自然不乏狗腿跟班,可数量再多,也架不住人宝然的优质高效啊!几个小小的脑筋急转弯加童话故事就把个纯洁的小姑娘给俘虏了。
不,宝然并没有在幼儿园里开故事会或者识字班,她没有那个兴致去当万人迷,太费精力了。她的主攻目标,就是王小英。甚至在顺利地同王小英成为好友之后,对于她那些主动贴上来的手下也是带搭不理。相当的势利。
王小英问她:“你为什么不同他们玩儿?别怕,有谁敢欺负你,只管告诉我!他们不敢不听我的话!”
为什么要同那些小萝卜头去玩儿,我重返这个幼儿园就是为了你啊为了你!宝然暗暗鄙视了一下自己的卑鄙无耻。不良情绪容易伤身,所以她忏悔了一分钟后就宽容地饶恕了自己,很诚恳地说:“可我只想跟姐姐玩儿!”
不撒谎我不撒谎。
王小英小朋友哪里听到过如此自然朴实的表白?大为受用,被她的个人崇拜感动的美滋滋飘飘然,好半天才组织了语言:“宝然放心,姐姐也跟你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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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情谊与众不同的好姐妹了,王小英自然干什么都不避讳宝然,去哪儿都把她带着。经常趁下午小朋友午睡的时候,带了宝然偷偷溜出去。她妈妈是从来不管的,出了幼儿园的门,就是厂生产区大门,来往的人都认识,女儿也跑惯了的,用不着担心。
王小英带着宝然去车间外捡一些碎瓷砖,再找了铁疙瘩细细敲成一个个大小适中的小圆片儿,在水泥地上将边缘打磨光滑,做出一些小巧的抓子儿来玩儿。又很有经验地告诉她:“其实最好的子儿要用砖头磨,太费功夫。等咱们多找几颗钢珠子。拿去给我哥哥换,叫他帮咱们多磨几副。别看你现在玩儿不好,多练练,等以后上了学,不会这个可不行!”
宝然拿在手里细细查看,挑出最圆最好的给王小英:“这些给你吧!我玩的不多,有的用就行。”
王小英想想,“那也行!等我有了更好的,这些再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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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的累了或者手脚冷了,也不忙回去,王小英说:“去我爸爸办公室,那里有暖气,外面还生着炉子可以烤馒头片儿吃!”
宝然没意见。
到了办公室门口,王小英又嘱咐说:“咱们只管进去玩儿,这儿的叔叔阿姨都认识我。要是我爸在就得躲开他,他最喜欢在别人面前教训我,讨厌得很!”
宝然笑眯眯点头:“好啊!”
两个小姑娘偷偷溜进去,烤得暖烘烘吃得香喷喷地又溜出来,宝然说:“这里好玩儿!”
王小英说:“没问题!我爸老是开会,以后咱们常来!”
办公室门口挂了个小牌:科长室。
两人的友谊与日俱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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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1年,宝辉入学,宝然交到了幼儿园第一个小朋友的一年,发生了很多事。
这一年,叶城,伽师,喀什相继发生动乱。这一年,王震将军,邓主席相继视察了新疆。这一年,撤销了六年的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恢复建制。
这一年。大姨陆续来信通告老家的一系列事件:二舅同二舅妈吵架了,二舅妈喂的猪娃儿长大了,二舅背着媳妇将她的宝贝猪卖了,二舅给家婆送钱,被家婆拒绝了,二舅妈去找家婆要钱,被二舅打了。最后一封信,宣布四川家婆大舅同二舅一家彻底分开,独门别院各起炉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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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的家信由美云姐代写,并附上了大姨背着家婆擅自添加的许多话。分家两个月,大姨去探望六次,都是突击检查。主食分别是糙米饭,剩的糙米饭,重新煮成了粥的糙米饭。菜是生黄瓜,凉拌萝卜丝,泡椒,泡菜。
妈妈读着信,好半天不出声。过一会儿埋头去和面揉馒头,揉着揉着,唏嘘有声。
爸爸看着不忍心:“你也别这样儿。再写封信过去问问清楚,跟你大姐三弟他们商量一下,能不能有个解决办法。光在这里难过也不顶用的。”
宝晨兄妹离开小桌儿,蹑手蹑脚躲到门帘后偷听。
妈妈满手的面粉。抬起胳膊用袖子在眼睛上抹一下,语带鼻音:“我当初就怕……就怕会闹成这样儿……,其实也是我傻了,去年宝然的事儿……动静太大,想瞒是瞒不住的,咱们自己不说,还有蒋家姐弟那边呢……,他们不清楚我家什么情况,看着没事儿了,说走了嘴也是有的……”
爸爸捂着嘴轻轻咳咳两声。宝晨捏捏下巴,扫了弟弟妹妹一眼。宝辉莫名,宝然无辜,于是又转头继续听。
妈妈继续哽咽:“写信回去又能商量出什么结果来?三弟妹是个娇惯的,连自家屋里都顾不好,怎么能指得上!况且他们是早就分出去了。大姐二姐那里,我妈又不肯去,怕被人戳脊梁……”
爸爸听着突然插嘴:“大哥呢?一直都没问过,你家大哥怎么也不成个家?以前日子困难,现在怎么说生活也过得的吧,就都没想过给他找个媳妇?”
“……”妈妈沉默了一会儿才答:“我大哥……那几年伤了身……不能成家了,这个话以后谁也别提。”
……宝然看看懵懵懂懂的兄弟俩,很想把他们耳朵塞上,看了看自己只有两只手,只好作罢。
爸爸又琢磨半天:“实在不行,把家婆接到咱们这边来吧。咱这边没那么多讲究,也不怕人说,让家婆也清闲几年,顺便还能看着点儿家!”
妈妈感动地看看爸爸,还是摇头:“老江你有这个心就好。家婆看着身体还好,其实也是很挑剔的。我们小时候她同家公走过两回成都府,回回都要大病一场,后来就轻易不出门,你不记得去年回家要她动手术?费了多大的劲儿才劝过去!她那身子认水土认的厉害,再说也是快七十的人了,哪儿敢搬动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严寒酷暑的,她也经受不住!”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可怎么办才好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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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大概哭得累了,很早就上床睡着了。晚上,爸爸看完了图纸来到兄妹几个的小屋里,见宝晨同学还没睡,有点儿蔫蔫儿的。
看见爸爸,宝晨并不起身,仍旧躺着,盯着上面雪白空荡的天花板,“是不是如果没有我写的那封信,就不会闹到这个样子?他们闹成什么样儿不要紧。可妈妈还是难过了。”宝晨的声音有些落寞。
爸爸站在床下朝儿子脑袋上胡噜一把:“别胡思乱想了,不**的事儿!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你不说,他们迟早也都会知道。再说你写的都是事实,并没有乱讲啊!”
宝晨并没有释怀,而是在枕头是转过脸来,认真地看着爸爸:“如果妈妈知道了,这事儿是我说出去的,会不会很生气?”
爸爸也认真地回答他:“不会!你妈妈心软,什么事儿什么人她都愿意尽量地去说好话。可是记住,妈妈永远不会生你们的气,不是因为心软,而是因为,你们是她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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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晨安静了好一会儿,说:“我也不生妈**气。”
爸爸脸一板:“什么话!你还敢挑自己妈**不是啦?”
宝晨并不害怕,而是“扑哧”一声乐出来:“真的,我不生妈**气……虽然,有时候她真的是很笨啊!”
爸爸也笑了:“臭小子,得意什么!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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