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余的女先刚才没插嘴,也是被这套《女书》引入迷了,书中讲的道理很简单,那些道理大家过去都零零散散接触过,只知道那是故老相传留下的老辈子经验,看了这本书之后,顿时给人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原来,自古口口相传的道理,其中还蕴含着这种逻辑性;原来,有些事情为什么是这种结果而不是其他,其中都包含因果论;原来,一种事务的不同处理方法,都会导致事物的不同走向……
女先们过去处理事务,是全凭经验主义,但看了书中介绍“方法论”之后,当她们抬起头来再看这个世界,世界已经不一样的,未来的一切,在她们面前清晰无比。
这时候,甜水巷巷口,时穿领着马车走出巷子,驾车的换成一位黑人童仆,环娘在马车上指点着方向,另一位黑人童仆则尾随在时穿身后,替他拿着朴刀。守候在巷口的两名山寨衙役今天上班了,见到时穿出现立刻殷勤的冲时穿点头,招呼说:“大将,你这是去东门吗?你只管放心走,我俩就守在巷口,有啥事,我们会去通知你。”
时穿漫不经心的回了礼,这一停留,旁边一个早已守候的人影猛的窜了出来——是卖签菜的贺五,他提着篮子冲到车前,热情的招呼说:“大将,你没吃早饭,我这有才出炉的签菜,要不要尝一尝?”
马车顶上的环娘抢着回答:“贺五哥,你提的东西是养家糊口的,怎能让五哥你少了养家的钱……嗯,早听说你家签菜的名声,我便尝上一个,给贺五哥提提意见。”
时穿看了看小黑仆,低声嘟囔一句,小黑仆立刻放缓了马车,以便环娘与贺五边走边交流。贺五很有眼色的从篮子拿出一小碟签菜,踮着脚尖递给坐在车顶的环娘,讨好地说:“小环娘这话说得好,我家签菜在海州也是有名的……不过,可不敢与时大将的手艺相比,听说时大将的烤鸭、烤鸡做得极为出色,我家签菜里也有鸡鸭,小环娘尝一下,给点意见。”
时穿跟在马车后面,微笑的看着环娘将签菜塞得满嘴都是,然后含含糊糊的回答贺五:“嗯,怎么没有鸭皮,鸭皮烤得脆脆的,可好吃了。我哥哥烤的鸭子,环娘最喜欢吃鸭皮了。”
贺五回头望了望时穿,见时穿笑盈盈的,他歉意的冲时穿拱拱手,而后试探的问:“小环娘,那鸭皮怎样才能烤得脆,光有你家的炉子可不成,必定还有秘法的,是不?”
贺五说这话的时候,眼角一直打量着时穿,发觉时穿没有反对的意思,他赶紧从篮子中又掏出一叠签菜,递到马车顶上。环娘也不客气,尝一尝,马上惊喜的喊:“呀,黄雀,我喜欢吃黄雀……嗯,炉子,要想把鸭皮烤得脆,不光需要我哥哥制作的炉子,还需要在鸭皮上抹上蛋清与蜂蜜,到时候蘸着酱裹饼吃。”
贺五追逐着马车,眼角瞥着时穿,小心的问:“小环娘,你告诉我秘法,今后五哥我每天送你烤一只烤鸭如何?一只不成,两只也行?”
环娘满嘴塞满了食物,含含糊糊的回答:“天天吃鸡鸭,你不腻吗?分我钱——哥哥说这叫‘折现’,你按每天一只鸡、一只鸭的量,给我折现,如何?”
贺五脸上笑得很欢:“环娘,咱们就这样说定了,可好?”
贺五说完,先是小心翼翼的看了看时穿,见时穿没有反对的意思,他马上歉意的冲时穿拱拱手,提着篮子一闪身,隐入人丛中。
烤鸭烤鸡的手段都是小节,时穿没打算开饮食店,也不指望这个挣钱,如今有人愿意日日免费给自己送鸡鸭,条件只是了解它的做法……烤鸭烤鸡,技术含量不高,搁现代就是个烂大街的手艺,环娘拿来换点零花钱,这也算是废物利用。又何必计较?
一行人晃晃荡荡走到知府衙门口,时穿交代了几句,让环娘守在马车上,自己随着州衙的衙役走进了府衙。
这是时穿第二次来,不,加上昨天的结案,时穿是第三次来知府衙门了。
宋代的建筑风格以精致为主流,飞檐翘壁都精雕细琢,画柱雕梁都美仑美央,整间衙门显示出一种慵懒的奢华,那种极端精致的氛围,让人觉得仿佛画中……常听说明清的官场习惯是做官不能修官衙,据说修建官衙会妨碍自己的官运,没想到,宋代连官衙都这么精雕细琢。
穿过一重重廊道,时穿来到海州通判办公的衙署。
通判这个官职,在现代被认为是“叠屋架床”的存在,因为他拿着俸禄不干啥事,天天端着茶碗监督百官,随时准备批评。这种不举手不讴歌,只批判的官员,一定是拿着美钞做事的……不过在宋代,通判虽然具体事务一样不干,但知州发布的每一个命令,必须由他附署才能成为有效文件,这个职位也是宋代朝廷对官员权力的有效监督,故此称为“监州”。
监州与知州是同品级的官员,时穿来过州衙三次,这是第一次发现整个州衙的行政单位居然是一分为二的,左半部分是“监州”衙门,右半部分是知州的州衙。两大衙门在院中相互并列……啊,再加上一个法院,那么行政体系就全了——宋代的西方,都不曾有这么完善的政府架构。
不过,宋代地方官员并不直接管理审案,宋代的司法是完全独立的,州的司法机构是镇抚司或安抚司,主官称之为“提点刑狱”。而这一刑狱衙门,常常不与州府衙门在一个县城。这种完全的司法独立、监督独立的体制,被现代历史学家常称之为“叠屋架床”,虽然宋代西方还没做到三权分立。。
通判找时穿麻烦,不是来审案子的,他是监察百官的。时穿进门的时候,通判随手抛下一张文书,神色平静的问:“时穿时长卿,听说你的徒弟越过了‘修完所’,承揽了海州县‘宅宿务’修缮工程,这里面,没有什么情弊?”
时穿张大嘴,很是惊愕:“判官,全海州都知道我人傻……你能不能指点我一下,‘修完所’是什么东西?”
“‘修完所’不是东西……啊,我是说,‘修完所’是个东西,它是官府的一个机构……”海州通判觉得这个话题很难跟傻子解释清楚,他耐下心来,做出持久战的姿态,端着茶碗解释:“‘修完所’是朝廷的一个机构,平时专门负责修缮城墙,整修道路。
可这个机构除了修缮城墙之外,也承揽其他的工程,毕竟城墙与道路几年修缮一次,只要用心做一次工程,基本上几年没什么活儿干。
朝廷不养闲人,‘修完所’做完修缮城墙的工作后,长年累月干领俸禄,坐等下一期修缮工程——这种事朝廷承受不起,所以‘修完所’也经常承揽工部拨下来的工程项目,比如修个桥啊,铺个路啊,疏通一下运河呀。
不过,‘修完所’最大的工程,还是利用州衙闲置的土地,修盖房屋旅舍,转交给宅宿务,让后者租给每年科举的考生,以及南来北往的客商——明白了,宅宿务那些房屋哪里来的,都是修完所建造的。”
时穿温顺的像一只猫,频频点头:“明白了,早说嘛,就一个‘官办房地产公司’,我明白。”
通判望了时穿一眼,沉思了一会,回答:“人都说时长卿遣词用句不合规矩,‘官办房地产公司’——这几个词我听懂了,果然很新鲜,但也很贴切。”
稍停,通判继续说:“我皇宋各个县城分为军州、镇州、民州……,县城又分为上县、中县、下县,修完所这样的机构,一般设在州府,因为唯有州府,每三年要举行一次州试,大量的读书人涌入州城临时借寓,准备参加考试。
朝廷的宗旨是‘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读书人的种子,朝廷不能懈怠了,所以才在州城设立‘修完所’以及‘宅宿务’,方便举子们参加科考。海州是州城,这‘修完所’归州衙管辖,海州县虽然拥有宅宿务,但那只是些县级官寓,其官职不全,管辖权力缺失。不过这么多年来,咱们沿袭的官场规则:当州衙与县衙重叠的时候,总要分县衙一点汤水。所以县衙才有了一点闲余的房屋出租。”
通判说完,脊背重重靠在椅子上,他的书记官斜眼看着时穿,顺手递上几张纸,这副做派,仿佛审案子的法官由旁边的书记不停的递来卷宗一样,但时穿见惯了现代法庭的审案模式,对于书记官这种加重犯人心理负担的动作,反而觉得滑稽可笑,觉得做戏的成分太浓。
他的嘴唇翘了起来,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摇头拒绝书记官递上的卷宗:“俺人傻,看不懂。你读”
书记官气了个仰倒。通判见到唬不到时穿,便随手接过书记官递过来的几张纸,态度深沉的扫了一眼纸面,叹着气说:“一直以来,海州县的宅宿务,房屋修缮都是由‘修完所’承揽的,我知道黄翔黄和尘即将出任海州县,在这个时候,现任海州县突然把房屋修缮工程交给你徒弟,是不是有什么蹊跷?”
时穿一直愣愣地听通判说话,听到了这里,他不好意思的挠挠脑袋:“判官,我来这里,是因为听说我被告了,告我的,只是因为修完所的事情吗?”
通判气的随手一掷那几张纸,纸张随风飘舞着,时穿快速瞥了一眼,才发觉刚才那几张纸上什么字都没有,其实也就是一叠白纸。
时穿不满的抱怨:“我算什么,不过是一个‘大将’,赏金猎人而已,没有俸禄没有品级,还需自己花钱购买装备,我算是官吗?需要判官出面吗?我每天大太阳底下满街乱走,帮着州衙县衙维持治安,还要自带干粮——这样的辛苦活,谁愿意干谁干。”
判官是监督官员的,平民百姓想让判官问话——还不够行政级别。时穿想要说的是:我的行政级别,到了需要判官出面的份了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