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黑暗。黑暗。
如潮的黑暗义无反顾地朝着她涌了过来。凛冽的气息,像是冬季肃杀的风。
冷。还是冷。仿佛是置身于冰窖的严寒。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度,一分分,一寸寸的,侵蚀着她的血肉。直至体无完肤。
这,该是梦吧。梦中的她还穿着鲜艳的桃红袄裙,悠闲地站着平青镇外起伏的山上。山上的风带着无尽的温柔抚摸着她的肌肤。那个被阳光照射的有些透明的少年站着她的面前。他为她捉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然后有些嗔怒地说:“我都快走了,以后你想叫人抱,都没人理你!”
然后是崔天松的脸,他问她想不想去省城上新式的女学。他站在她的面前,恶狠狠地向她诉说他的爱。这是多么自私的爱!她哭泣着跑开,却发现面前不知何时出现了那黑洞洞的枪眼。她是认得那枪的。冰冷的,没有丝毫温度的手枪,勃朗宁的手枪,就这样划破长空,朝着她而去。
“啊——”她大喊一声,然后猝不及防地睁开了双眼。
“小姐——小姐——”身旁一个丫鬟模样的人有些担忧地问。看着她,满面尽是关怀。
“我没事。”她说了一句。然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极目望去。自己所在的是一间大大的卧房,而她,正躺在一张宽阔的大床上。周围的摆设是纯正西洋的,好些东西只是在电影里见过。她眨了眼睛看着头顶悬挂着的西洋吊灯,华美的灯光,透过水晶的灯罩透下来,散着浅淡的,柔和的光。像置身于飘渺的仙境。
好美。她在心中暗暗地感叹着。可转念一想,不由地心中又生出诸多的疑惑来。
“这是……这是什么地方?”她看向身旁的丫鬟。那丫鬟扑哧一下笑了,瞧着她,像是要从她的脸上瞧出花来。
“这自然是大帅府。”她顿了顿,“方才小姐是被少爷抱着进来的,自少奶奶去世后,少爷可从没带女人回家过。小姐可是头一遭啊!”那丫鬟得意地说着,却没注意到床上的杜若早是一脸愁容。
她只记得那个时候,自己看到了好多好多的血。真的好多。那些鲜红的东西顺着她的手流下来,她甚至还闻到了血液特有的腥甜。眼前,满是那些人恐惧的脸,一张又一张,死去的,未死去的,一张张地摆在她的眼前。然后她眼前一黑,随即便失去了意识。
醒来,便已在这个地方。四周陌生的环境又让她想起那个时候他嗜血的眼神。他是何其的无情啊。那枪杆子,就那么一瞬便判定了人命。戎马倥偬,峥嵘一生。这样的男子,注定是没有感情的。
“麻烦你告诉裴少,就说我要回家。”她一刻也是不愿多待的。也许当年的崔天松说得对,她本就应该离裴泽尘这样的男子远远的。
“哎——小姐——”那丫鬟看杜若穿起鞋子起身,不由得过来阻止。“如今已是三更天了,况且小姐身子虚弱。少爷有吩咐过,说是让小姐今日在大帅府留宿。”
杜若的身子微微地怔怔,然后她站起身子,看了那丫鬟一眼,没说什么便拿了桌上的手袋往外走。
“小姐——”那丫鬟正待要说什么,却看到门竟在这时被推开了。
“杜若?你不再床上呆着跑下来做什么!”裴泽尘走进来,看着正待要走的杜若,微蹙了眉头。
“你是怎么照顾宋小姐的!她受了惊吓,身子还很虚弱,你怎么让她随意走动!”他对着那丫鬟埋怨了。那丫鬟被吓得够呛,只是低着头强忍着正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
“不是她的错,是我要走。”她对他解释,并不想因为自己的关系伤及无辜。
裴泽尘嘱咐那丫鬟送些清淡的饭食上来。那丫鬟走后,他就带了杜若坐下,有些担忧地说:“方才你猝然晕倒了,倒是吓了我一跳。现在感觉如何,要不要再找大夫过来看看?”
杜若摇头。她并不是什么娇弱的大家小姐。
“裴少,时间已经很晚了。”她说着瞅了裴泽尘一眼。才瞅一眼,便发觉了裴泽尘的左臂上的异样。他的左臂,是被缠成一圈圈的纱布。雪白的纱布,被一抹鲜艳的红晕染成了这样妖冶的颜色。突想起那时的枪响,他护她在怀中。末了,她却摸到了从他臂膀上流出的汩汩血液。那,应该是为了护她而留下的吧。要不然,如他这般机警的男子,怎么会被那样的突袭轻易地伤到。
心,不自觉地泛起层层涟漪。虽说心中还是忌惮他的无情与嗜血。可是不由地,那语气却是软了下来。
“裴少,对不住。”她突然这般说,却将坐在对过的裴泽尘给吓了一跳。
他眼见得她瞅着自己受伤的左臂,咧开嘴不自然地笑了笑。
“一些小伤而已。我们行伍出身的,哪个不是从枪林弹雨中过来的?若不是那弹片弹得深些才伤到了血脉,这本是不值一提的小小擦伤。你也不必在意。更何况,这本不是为你所伤。”
他这样说着,不觉得让她的心中稍稍好受了些。他看她有些踟蹰,抓住时机地挽留。
“这一夜,你便住下吧。现在已是三更天,再过半夜,天就亮了。崔公馆我会派人通知,你不必担心这个问题。”
“不!”她突如其来地制止。“不要打电话过去,我……我已经不住在崔公馆了。”她低下头来,再不敢看他的眼睛。
“为什么?你一个女孩子,自己住倒是有太多不安全,崔先生怎样也是你的远亲,你该去投奔的。”他以为她性子倔强,不想靠人接济才会这般。
杜若咬了下唇,怔怔地红了眼圈。于是将大致情况对他说了一遍,只是隐瞒了她与崔天松之间的事情。
他听过后一阵叹息:“哎,都说女子心眼如针细,这话说得没错啊!你们女人,就算是受过新式的教育,也都是活脱脱的醋坛子。没想到李总长的女儿,竟会因为吃醋排挤你。”
“是我自己不好,也难怪密斯李会怀疑。我这样假的远亲,任谁都会怀疑的!”她说了这样的话,不由地心情失落,“好在一切都过去了,离开了平青镇,我以为自己的日子该朝着自己的意愿发展的。”她干笑了两声,泪珠子却不由自主地滚了下来。
“杜若……”他突然抚住她的手,紧了紧,“你都说了一切会过去,怎么还这般?”他的心因方才她的话而激起千层波澜。没想到,这个小小女子的身上,竟是发生了那般多的事。
她盯了他抚上来的手掌,不由得面上一红。抽出自己的手,再不敢看他逼视的眼。
这时候门外丫鬟通报是否上饭。裴泽尘应了后,几个同样穿着的丫鬟布了饭菜上来。四菜一汤,皆是清淡的食品。
“这是燕窝粥,多少吃些,对身子好。”他说着拿了碗要帮杜若盛粥,却不想被左臂的伤牵制,连拿起碗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我来。”杜若从裴泽尘的手中抢过那碗。她眼见得他的臂上有伤,心下本就是担忧的,自然不会让他来做这样的事情。
“看来我是不中用的。”他有些尴尬地笑笑。杜若却在这时将盛好的粥递到他面前。
“裴少,您身上有伤,也多少吃些罢。”
他接过那细瓷的碗,握在手里。燕窝粥的热度透过那细细的白瓷传了出来。熨帖的,连他的心好似也被晕上了这样的温暖。
他突然笑了,脸上是玩笑的意味:“若不然我娶了你,你是崔天松的四娘,我便是后爹,
那时候不正是为你出气?!”
她听了这话突然地笑了,心中多年的阴霾也仿佛一下子去了似的。随了这笑,全部化为了无物。不由得一阵感动。
“你笑起来真是好看。”裴泽尘看着杜若的笑脸,突然这般说,“杜若,以后,你会常常笑给我看吧?”
她的心随着他的一家话而变得沉重。看着他,突然地变得疏远与陌生。就像是二年前初遇时他给她的感觉。只是现在角色互换,她变成了那个冷面的人。
房间里的灯光柔和的晕染出一丝丝的温暖。墙壁上挂着的大幅壁画亦是这种温暖的色调。还有那墙角矮几上搁置的铜钟,它滴答滴答地兀自响着。这让她想起崔公馆那个如同喑哑水车一般的大钟。那钟,终是记叙了她与他的过往。连带着她,无疾而终的爱恋。
她抬眼望了不远处被厚重窗帘遮盖住的窗子。几缕黑漆漆如同墨渍的夜色透过那带了穗子的枣红色窗帘涌了进来。外间的雪,不知如何。它们是下着还是未下,化了还是未化。她突觉出骤然的冷。在这安了暖气管子的房间,她的心竟似躲在了冷冰冰的窗外,丝毫感受不到寸缕的热度。
“怎么了?”正在喝粥的裴泽尘觉察出她脸上的不妥,问出这样一句话来。
她摇了摇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挤出一丝笑容。
“裴少,这天色已是晚了。杜若料想裴少军务繁忙,不易劳累。裴少还是早早歇息吧。”
裴泽尘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座钟。料想着如今果是这般晚了。遂点了点头,嘱咐杜若早些休息,便出得门去。临走时,却回过头来,看着杜若,顶认真的神情。
“杜若,他们不要你了是他们的损失。如今我在这儿,你随时都可以依靠,别跟自己过不去。”他说着微蹙了眉头。看着她,眼中有莫名的情绪闪动。然后转过身来,大步地朝门外走去。
她的心,终是随着他的话语,而风起云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