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郎西斯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次日黄昏，他发现自己躺在树屋里，夕阳余照正从窗户里打进来，照在他脸上。

法师正在照料他，见他醒过来，有点欣喜，又有点迟疑。表情扭捏地举着帮他擦额头用的布块，却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你醒了啊！”一句废话。

“你还要睡吗？”又一句废话。

弗郎西斯奇怪地看着有点失态的法师，用力拍了拍自己大梦初醒还处于非常迷糊状态下的脑袋。

发生什么事了？自己隐约记得昨晚上被抓到这里，法师同伴不知道怎么回事躲离他远远地。刻薄的精灵们给的晚餐只有清水和几个干瘪的果子，搞得他完全没有胃口。他转头看见床边的桌子，两杯清水还在，只是果实已经换成了一大筐。红红绿绿的，非常馋人。心里道：怎么一觉醒来，就物是人非了呢？

镂空花纹的松木门被推开，一头墨绿色短发的卡列妮娅带着两个精灵走了进来。抬手示意法师把他扶起来。

不等法师伸手，弗郎西斯已经自己坐了起来。没有理会卡列妮娅，手探向放水果的藤筐，摸出一个红色水果大口啃了起来。他饿坏了。

短暂的沉默，只有弗郎西斯大口地啃着甜脆的水果的声音。咔嚓！咔嚓！

“我记得你自称安德森。”卡列妮娅首先打破了沉默，她还记得弗郎西斯最初接触响尾蛇时候报的名字。

咔嚓！咔嚓！

“听说你打败了阿拉贡大魔法师？”

咔嚓！咔嚓！弗郎西斯不知道该怎么搭腔，所以还是没吭声。

“不想说话吗？”卡列妮娅叹了口气。“好吧，不管怎么样，谢谢你的援手。”

“请不要介意之前对你的不友善。你也看到了，人类对精灵造成的巨大伤害。”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背影美丽而又忧郁，“一天前还是生机盎然的精灵小村子，只过了一夜，被烧毁大半。我们和人类不一样，我们的树屋是有生命的植物，这么一个小村子至少经营近百年才能小有规模。如今```````”

弗郎西斯停止咀嚼，抬起头，目光越过她消瘦的肩膀，落在一棵树焦黑的树干上。这棵树有一人合抱这么粗，不知道生长了几十年了，现在可能仅仅因为夜袭者丢弃的一个火把，它就变成了焦炭。

“如今``````”她颤抖起来，用力抱住自己的肩膀，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卡列妮娅大人，不要自责了。”娜莎低声安慰道，“村子很隐秘，谁都没有预料到他们会偷袭这里。这是个意外``````”

“你昨天晚上的离开，是为了寻找辨别我身份的东西把？”弗郎西斯看着卡列妮娅微微抽*动的肩头莫名地悲伤。“是不是？”

“是的，我去联系了翡翠龙后``````”卡列妮娅低声说。

“如果，有你在，村子就没有危险了，是不是？”

“我不知道``````”

“对不起，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拙劣的谎言。”弗郎西斯心下黯然，“我是人类，不是半精灵，更不是精灵。我说谎只是不想被你们当场射杀``````”

“我知道``````”卡列妮娅转过身体对着弗郎西斯说，美丽的脸颊上挂着斑斑泪痕让人心忧。

“你知道？”

“我知道，第一眼看到你，我就已经知道```````”

“你大概也听到过关于我的传闻”她看了看一旁因为不谙精灵语而一脸迷茫的法师，开始改用通用语说话，“我一成年，就乔装打扮，混到了人类世界里。那其实是一次历练，出错的普通的高阶精灵的历练而已。”

没人打岔，所有人都期待传奇游侠的故事。她好听的声音轻轻柔柔地在小树屋里继续响了下去。

“战斗天赋高的精灵通常除了成年礼外还会自己选择适合自己的历练。有人选择去沉泥沼泽挑战黑龙人，有的会去翡翠内海清剿鱼人为民除害。更多的人会深入翡翠龙后管辖的翡翠梦境接受挑战，赢取象征爱情的蓝蔷薇，好向意中人示爱``````”

“那时候，我刚成年，云淡风清无忧无虑的年纪。每天做得最多的事情是去看那棵树，那棵我一出生，母亲就种下的树。因为翡翠龙后在我的成年礼上告诉我，我会在这棵树下遇见改变我命运的陌生人``````”

“我不怀疑龙后的话，她是大陆上最伟大的预言师。于是我每天都去看我的树，无所事事地吊在上面，想像我会遇见的人。他或者她，会是什么样子呢？是不是象我一样有墨绿色的长发，喜欢吃婆娑果？也许他会象歌特老伯一样友善，偷偷带我去翡翠梦境看独角兽，或者和海安娜姐姐一样心灵手巧，能编织好看的滕甲，雕刻美丽的纹章盾``````“

“我就这样胡思乱想地，一等就是十多年，直到有一天我等得厌倦，然后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根本没有什么人会来找我。大家只是为了我不顽皮捣乱，给了我一个安静守望的愿望呢？年轻就是没有耐性，疑虑一生起，就再也压制不住了。翡翠龙后已经陷入沉睡，没人能解答我的疑惑``````”

“我终于放弃了等待，并开始决定离开。离开这个我认为受了欺骗的地方，出去游历一番。可是，就在离开村子不远的丛林里，我遇见了一个陌生人。我高兴极了，疑虑尽去，翡翠龙后的预言发生了，她一定是来找我的陌生人。我终于不再等待了``````”

“陌生人长得有点奇怪，耳朵圆圆的，皮肤是粉白色的，穿着奇怪质地做的袍子，后来我才知道那叫丝绸。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新奇有趣。她说她是名冒险者，名字叫安吉丽娜。她不知道翡翠梦境的独角兽，但是知道矮人的狮鹫。不会编织好看的滕甲，但是会编织美好的未来。我被她描述的外面的世界吸引了，忘记了母亲的嘱咐，跟随她离开了森林开始自己的历练``````“

“接下来的事情，你们肯定都知道了。我跟随着她，去过很多地方，结识了嗜酒莽撞的矮人，骑过了风驰电掣的狮鹫，甚至参加过血腥的角斗场，因为我听她说，这里才是强者的乐园。当然，当我成功拿到奖杯的时候，强者的乐园变成了荣耀岗哨，一个被潮水一样蜂拥而来的兽人攻击得岌岌可危的地方``````“

“我在她的带领下一直过得很充实，也很忙碌，我想当然地认为这一切都是拜她所赐，所以一直很听从她，直到有一天，她想把我嫁给一个人``````“

“我拒绝了，而且愤怒了。别以为欺骗一个单纯的精灵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越单纯的家伙越固执，我坚守着所剩无几的精灵守则，她则一再触犯我的底线。我把她当作自己的姐姐，但是多年来的言听计从没有给我带来想要的感情，她象一个奴隶主多过象一个姐姐。这令我很难过，也很想家，于是不辞而别，回到迷雾森林``````“

“我再次站到龙后预言会遇见改变我命运的人的树下的时候，心情难以形容。几十年的时光不能在精灵的世界里留下明显的痕迹。但是熟悉的风景里面已经没有熟悉的笑容。我发疯一样四处打听，但是没有任何精灵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直到有一个家伙告诉我，在我消失十天左右的时候，这个小村子经历了一场人类的袭击，无人生还，只有他是幸存者，他是经过将近十年的居无定所，发现这里没有被破坏才重新安定下来的``````”

“在人类世界游历的最大收获就是我学会了思考，凡事都往坏处思考。我知道从村子到我去过的最近的那个人类城市差不多就是八九天的路程。我也想起第一次跟随她出现在酒馆，人类贪婪热切的目光和旁敲侧击的问题``````”

“那一晚我抱着我的树哭了很久``````“

“太难过太难过，所以希望这一切都是恶梦，醒来，什么都没发生，一切都还是那么美好；幸福快乐的时候，却害怕这是一个梦，醒来，什么都没留下，揉揉眼睛发现自己一无所有。我哭完后，终于醒了，美好的时光已经在记忆里，恶梦却仍旧在延续``````“

“越来越多的类似事件在迷雾森林上演，翡翠龙后还在沉睡，没有任何钳制人类冒险团开始肆虐。每一次得到消息我就会想起我的小树，和那个梦魇一样的预言。我又乔装，加入一个又一个拥兵团，把他们引到陷阱里，接受惩罚。我杀了很多人，手上沾染了浓重的血腥，救回了很多同类。但是``````“

“但是，我救不了我自己``````我学会了人类的阴险毒辣，但是学不会他们的自欺欺人。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你永远也改变不了，永远也忘记不了。我究竟是该痛恨我自己呢？还是痛恨那些因为无知而盲目付出的经过？``````“

卡列妮娅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却在众人心里长长久久地响了下去。

所有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思潮里。

卡列妮娅看着那棵已经烧焦枯萎的树，松开抱住自己肩膀的手，向前探出，象是做一个攀爬的动作，却又缩回来，捂住自己的嘴。眼泪终于忍不住再次涌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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