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上下,时值隆冬。风凛冽,急卷残枝舞;雪飘零,慢带败叶凋。大雪甫过,冬日新升,但是空气中森森寒气却丝毫也没有渐弱。
京东东路,黄河河畔。日光透过客栈的破旧窗格洒在墙边的镂花大床上,一个少年从地上捡起被自己踢落的被子,微一睁眼,翻身接着睡去。
此子是岳州奕酒堂柳应元之子柳逸安,表字无为。柳应元本来是朝中司谏,因为厌倦官场倾轧,方届不惑便告老归乡,在湘水边置了处大宅,终日饮酒下棋,十分轻闲自在。
岳州柳家本来是酒坊世家,与渭州岑家其名,中原有北岑南柳之说。后来柳应元之父嫌酿酒之人,穷落得一身酒酸,不能光宗耀祖,便让他一心读书考取功名。这柳应元却甚是聪颖,年方弱冠便科考及第,而且柳家一门酿酒技艺尽得真传。
柳应元避世后,闲极无趣,便重操祖上旧业,广置酒坊,沽调佳酿。五湖四海闻香而来的富贾名流络绎不绝,其中不乏朝中权要和绿林豪杰。柳应元也不分尊卑贵贱,来客都等同视之,因此广交天下,赢得智杜康的美名。
柳应元之妻颜昕茹原来是嵩山女盗,后来阴差阳错,竟然恋上了这个满身酸腐的赶考书生,便散了山寨,千里迢迢的保他进京,中举后又护他回岳州。柳应元之父道她是贼寇出身,死活不允柳应元娶她为妻。颜昕茹本来便是性情如火,与柳应元一场美满因缘却受百般阻挠,一气之下便重回了嵩山。不料柳应元却是一个痴情汉子,他追到山寨脚下便要跟随颜昕茹落草,那颜昕茹怜他十年寒窗,功名得来不易,自然是不允。柳应元万念俱灰,在山脚下直挺挺的跪了三日,昏倒在地,柳父就此一子,见状终归知道是拗不过,便让柳应元娶了颜昕茹过门。
那颜昕茹嫁与柳应元为妻后,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温柔贤淑,为人称道。夫妻二人也是相敬如宾,二十年未曾红过一次脸,唯一遗憾的是一直膝下无嗣。柳父怂恿柳应元去纳一房小妾,颜昕茹虽是不愿,但是心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也劝他再置偏房,不料柳应元执意不肯。也许是上苍感他二人恩爱,那颜昕茹值三十八大龄时,忽然得有身孕,如此喜从天降,柳家上下欣喜若狂。大夫却劝道,柳夫人以前从无生产经历,且胎位不正,如此年高分娩,恐有性命之虞。柳应元闻言大惊失色,慌忙让大夫配下一剂打胎药给颜昕茹服下,不料那颜昕茹以死相胁,定要将腹中骨肉产出。
后来颜昕茹临盆之日,正是深秋,忽然天降大雪,红梅盛开,柳应元心道此乃祥瑞,此子将来肯定会成人中之龙。那日忽有一游方僧人进入柳府中,言其子虽然他日名扬天下,但是一生多舛,劫难无数。柳应元对此子珍之若命,闻言心悸,便给他取命逸安,表字无为,希望他一生作个平凡之人,远避灾祸。
柳逸安自小到大都是深居简出,遇有出行都是前呼后拥,柳应元教他诗文却不让他应考,更不许颜昕茹教他武艺以免他日后出去惹是生非。那柳逸安终日不得自由,苦恼至极,常常偷爬院墙出去玩耍,每每引得柳家上下鸡犬不灵,回家后便要挨顿鞭打,但是柳逸安却是乐此不疲。此时他已年方十八,生得英俊倜傥,引得无数媒人到来说亲,柳应元也想他早日成家,改掉顽劣习气,柳逸安却总是嫌那些名媛或是丑陋,或是俗气,或是体弱,与他统统都回绝了。
一日他在窗外听到柳应元夫妇房中说话,道是下月淄州岁寒庄庄主骆寅秋六十大寿,要差人带着府中两坛百年陈酿前往贺寿。柳逸安心道自己年纪已长,却都没有独自出过岳州,便在府外打昏了送礼之人,提了那两坛好酒行往淄州,只留了一张便条,说是大男儿志在四方,自己却被父母如同女儿家一样养在深闺,为人耻笑,今要游历山水,扬名天下云云。颜昕茹见那便条便昏倒在地,柳应元则急命人火速去将柳逸安追回。柳逸安却甚是机警,舍了官道不走,专走那山间小道,一路寄情山水便误了行程。
这日已经是骆寅秋寿辰,昨夜柳逸安肚内酒虫作祟,把随身携带的两坛酒喝了个底朝天。柳家是酝酿世家,柳逸安自幼便酒量惊人,常有拜庄好汉跟他比酒力,都胜不了他,赠与他三湘酒仙之名。不过这贺寿的两坛酒却是百年『一点无』,柳家所酿至醇至烈之酒,柳逸安开始喝时还没有觉得有甚厉害,不料两坛下肚,酒力上涌,肺腑搅动,张嘴打出一个雷响酒嗝,便瘫倒在床上,人事不省。
柳逸安直睡到日上三竿,才猛然醒转,大呼误事。急急穿戴下床,未得站起便是一个踉跄,那酒后劲极大,柳逸安此时宿醉还未消去,只觉得双眼溷浊,鼻孔淤塞,两耳有声,唇舌无味。他将头栽到冷水中浸泡了半天,才逐渐五识清明,于地上捡起那两个酒坛,风呼火急的赶下楼来。柳逸安把那酒坛放到客栈掌柜的台前,从怀中取出一锭纯银丢与他,急道:“速速给我取些好酒将这两坛灌满,除却店钱剩下的银两都赏与你!”
柳逸安怀抱着两个瓦坛,一路踏着乱琼碎玉,朝着河边飞奔而来,只见他身后的雪地上竟然连一个脚印都无。待他赶到渡口,便看见一只渡船正在撑篙离岸,慌忙大呼道:“船家且慢!”却听得那舟子喊道:“这舟已经被内间的公子整条包了去,客官还是再觅别家吧!”柳逸安只见漫天飞雪的黄河渡口,哪里还有别家渡船,便有高声喊道:“你与那包船的公子说,若是让我上船,我愿意尽付船资!”
此时只见从船舱中走出一个峨冠博带,白衣枣靴的少年公子,在船头揖道:“这位兄台如此心急,可有要事?”
“我是赶往临淄岁寒庄贺寿的,一不小心误了脚程,再迟些就要坏了大事了!”柳逸安也对着那公子揖道。
“我也是去那岁寒庄的,便与兄台结伴去吧!”那公子说罢转头吩咐那船家靠岸。
柳逸安对着他深深一稽首,恭道:“多谢兄台!”
等到他上到船中,将手中酒坛放下,又去与那公子称谢。
“举手之劳,兄台过于客气了!”那公子面如冠玉,眼若寒星,俊朗不凡,气度潇洒,此时把柳逸安让进舱中道,“兄台前去贺寿,不知这两个酒坛是……”忽然发现那酒坛的缄印上赫然有一个柳字,便惊道:“兄台莫不是岳州奕酒堂的?”
“正是!”柳逸安见他道出自己来历,也是一惊,问道:“不知公子大名?”
“在下渭州晋安堂岑一扬,与兄台虽然南北相隔,却是酒道一家!”那岑一样此时抱着柳逸安臂膀,仿佛如他乡遇故一般欣喜。
“原来是岑兄,小可柳逸安!”柳逸安出岳州以来,一路都是孤身一人,此时与岑一扬相谈甚欢,如何不心喜。
“久仰三湘酒仙之名,他日一定要与柳兄好好喝上几杯!”
二人就着舟中案几坐下,柳逸安瞧见案上酒壶,笑道:“何须等到他日,今时就和岑兄喝个痛快!”
几杯水酒下肚,身上寒意渐消,柳逸安便说道:“此舟中闷热,我们将出去喝!”
“甚好!”岑一扬答言,便与柳逸安抬了那案几走到舱外。此时河中舟子放歌,两岸村姑浣衣,风吹有形,雪落无声,二人看见河畔玉树琼花,天上苍云红日,顿时觉得天地宽阔,胸怀舒畅。忽然河边出现一处梅林,此时花蕊怒放,暗香清送,二人相望一眼,都道是难得胜景。
“岑兄!此时有景有酒,我们何不吟诵一番,以抒胸臆?”柳逸安此时脸颊微红,却是昨夜的酒劲涌了上来。
旁边岑一扬瞧见,心道如此容易上脸,那酒仙之名多是假的,此时听得柳逸安说要吟诗,不觉窘道:“岑某愚鲁,这吟诗作对向来便是不会的!”
“岑兄这一身打扮,儒雅之气油然而生,说不会吟诗想必是谦虚了!小可也不谙此道,只不过寄情于景,更何况舟中只有我二人,也不会给外人听了去!”柳逸安见他推脱,却是不让。
“如此……”岑一扬吞吞吐吐的道,“也好!”
柳逸安长身而起,脚踏节拍和着身下水流,摇头吟道:“梅林雪落片片白,雪夜梅开寸寸香!”兀自品味了一番便转身对那岑一扬说道:“有劳岑兄接下句!”
岑一扬面红耳赤,憋了半晌张嘴欲言时又听得柳逸安说道:“这诗中各句都要藏雪梅二字在其中,方才清雅!”一时语塞,想好的句子又被他生生吞了下去。
柳逸安静坐一旁,满怀期待的看着岑一扬,等得壶中酒冷才听得他吟道:“美人踏雪摘梅戴。”柳逸安闻言喉头一哽咽,心道这岑一扬不会诗文却不是托词。
岑一扬见他不言语,便低声问道:“可是接得不妥?”
“有梅有雪,当有美人,当有美人!”一杯冷酒下肚,柳逸安心中恶他太俗,嘴上却不明言。
“哦!”那岑一扬如释重负,接下来又将末句道出:“梅也凋零雪也脏!”
这诗句却是太过于惊世骇俗,柳逸安一口水酒喷在几上,强忍笑意用衣袖拭过,此时看到岑一扬面色难看,忙道:“岑兄起先还道自己不会诗文,如今吟出这旷世诗句,我一时惊绝,方才失态。”
“果真如此?”岑一扬一抹额前汗珠,憨笑道。
“果真如此!”柳逸安笑道,连作折服状。本来一番雅意,却被这岑一扬坏了兴致,便转而对他道:“适才兄台句中有美人二字,不知兄台可曾在此道可有高深造诣?”
“窈窕淑女,君子好求!不求美人,便不是君子!岑某御女三千,个中百味都是明了于胸的!”岑一扬一听柳逸安聊起美人,一扫刚才拘谨,说话间唾沫四溅,眉飞色舞,“那济南四美,艳名远播天下。我却只是听闻,未能亲见。听说她们也会来岁寒庄给骆寅秋贺寿,我却是向往的紧,定要好好观赏一番,若是能一亲芳泽,那更是人间美事了……”
“哦!”柳逸安心道此子装出一副儒生打扮,多半是打算为了去撩拨美人的,当下笑而不言,静静的听他说。
江鸟徐飞,轻舟疾过。柳逸安与岑一扬于这酒色之道,都是个中高手,一路边饮边聊,直到舟子在渡口停船。二人下舟上马,过了午后便到了岁寒庄。
岁寒庄主骆寅秋其祖骆承严,本来是草寇出身,名昭四海,后来转投行伍,统领三军,黑白两道都有天大的面子。后来在陈桥,与各将给赵匡胤加身黄袍,拥其为帝,待到大宋江山稳固,他更是明了功成身退的道理,未等赵匡胤杯酒释兵权,便交出帅印辞官告老,如今供着朝廷丹书铁券在府中,无人敢对其子嗣丝毫不敬。骆寅秋有三房娇妻,唤作贺松儿,梅如锦,丁竹,暗应梅松竹岁寒三友,他便在这泰山脚下盖了座岁寒庄,坐享无双艳福。那骆寅秋耕耘甚勉,却收获不丰,只有二子一女。长子骆万豪拜京东东路沂州宣抚使,次子骆万杰为澄州知州,都是在野清官良臣。而那小女名为骆万英,为骆寅秋第三妾丁竹所出,被骆府上下视为瑰宝,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如今此女正是二八妙龄,各州各府上门提亲的人都踩平了骆府的门槛,只是骆万英曾明言,要以武择婿,要想娶她过门首先便要在武艺上胜过她。起先还有些不识好歹的公子哥道她女儿家无甚本事,上门比武,都被打得手断脚折而归,渐渐的便没了人登门求亲,而骆万英也到了当嫁之龄,除了她一人,整个岁寒庄都在愁这千金的婚姻大事。
二人沿着青石大道,行到骆府门前,只见好一座庄园,檐上翡翠瓦,堂下琉璃砖,朱门狮面逞凶恶,屋顶龙头露狰狞。柳逸安本道自家堂院已经颇为壮观,但是如今见到岁寒庄宏伟气势,方知自己不过夜郎自大。岑一扬也为这庄园豪奢所慑,一时呆立无语,过了半天才与柳逸安走到门前护院处去知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