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六 嫣红姹紫亦伤春
作者:已矣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296

柳逸安心中气结,倒床昏迷,直直睡到日薄西山才复又醒转,发现房中只有朱彤一人坐在自己床边。

“无为哥哥你终于醒了!”朱彤看见柳逸安睁开双眼,露齿笑道,脸上泪痕清晰可辨。

柳逸安待到神志清明,想起这几日发生之事,复又剑眉紧锁,胸臆如堵,别过脸去看向雪白的墙壁不回朱彤的话。

“柳兄!”此时岑一扬推开房门走了进来,听见人声便知柳逸安醒了,兴奋的嚷道,“柳兄真是福厚之人,那骆万英要是把长剑往一旁移个半寸,便要刺穿肺叶,生机绝无!”

柳逸安闻声转过头来,看见那岑一扬映在如血残阳之中,模糊成一片黑影,五官不辨。他身后晴空明净,晚霞积空,暮色渐起,但还是刺眼的很。柳逸安慌忙挣扎坐起,拉住岑一扬的袖口问道:“那骆家小姐刺我以后,发生了何事?”

“那骆万英行凶后,却不逃跑,反而提剑立在血泊之中,冷眼看着赶过来的众人。骆庄主暴怒便要当场击毙她,却得骆家三夫人救下,连夜把她送出庄去,如今方圆百里寻她不着!”岑一扬只觉得自己的手臂被柳逸安掐得生疼,急忙说完这几句话便着力挣开。

柳逸安五指一松,颓然倒下,后脑撞到床沿却不自知,瞳仁灰暗,如同眼盲之人一般。从那夜他被骆万英刺伤,到今日已经足足昏迷了五日,唇边茸须未曾清理,仿佛三道沉沉墨迹。他双唇张合,但是朱彤和岑一扬却都听不清他言语。

岑一扬看他伤体恹恹,眼神呆滞,心想他已经被惊吓傻了,还是靠近去说道:“施家小姐邀我明日去仙侣岛上作客,我本来是来看觑柳兄伤势是否好转,幸见柳兄醒来,便在此别过,后会有期!”那岑一扬说话间喜形于色,然而柳逸安却神思恍然,一个字都没有听进耳。

朱彤低首蹙额,脸上诸般表情交替,看见岑一扬行远,便问柳逸安道:“这件事情因果曲直究竟是如何的?”骆寅秋在他昏迷间也曾来探过脉息,只发现他手掌无茧,肌体虚浮,脉象如常,不会武艺之说果然不假。然而朱彤深谙医理,明察秋毫,她发现柳逸安丹田之中有森森寒气虚无飘渺,如同雪泥鸿爪,虽紊乱而有致,显是某种奇邪的内力。她便知柳逸安非但会武,而且武艺比她可能还高出不止一筹,故而有此一问。

柳逸安却兀自失神,对她所问充耳不闻,朱彤心生恚怒,转身欲离,却见那骆家三夫人气势汹汹的提剑破门而入。

“我那女儿与你有何仇怨,你直要施如此毒计构陷于她!如今她带伤而去,生死不明。全天下人都被你蒙蔽,诬我那冰清玉洁的英儿是心肠歹毒之人,我今日便要取你首级为我女儿泄恨!”那丁竹剑锋一指,便往柳逸安颈下抹去。

此时门外一声宏亮吼声传来:“竹妹不要胡来!”一道灰白身影夺门而入,后发先至,电光火石之间便夺下丁竹手中利刃。

“英儿是你我骨血,我们抚养她十六年,品行举止他人不晓,你却也不知么?你为何也信这恶子所言!”那丁竹哭道,容颜浸染凄楚,两行清泪簌簌下落打湿衣襟一片。

“英儿虽生性贪顽,但是品行良端,举止得体,我又怎会不知!”那骆寅秋强拉住丁竹,浊泪纵横,髭须尽湿,“她道曾与柳贤侄会于后山,但是我去细细察看,诺大竹林之中虽然脚印凌乱,却只是她一人踩出;她道柳贤侄武艺超群,但是我探他内息,低微一如村野农夫。她撒下这弥天大谎,却要我如何能护得了她!”

那丁竹闻言,茫然坐倒,手中长剑掷地有声,纵然她心中确信骆万英无辜,但是这如山铁证却又让她哑口无言,只是呆呆呢喃:“她不会骗人的,不会的!”

“那你便是说无妄大师,江陵故友统统都在与柳家公子合谋,只要把英儿置于死地,他们如此做又居心何在?”骆寅秋两鬓昨日还是乌黑,如今已经华白如霜,额前沟壑仿佛一夜只见被刻刀凿出许多。

“世伯!我……”柳逸安见状,心道自己作孽至此,便决心将事实和盘托出。

“骆庄主!”朱彤何等冰雪聪明,看柳逸安神情,心中便知晓几分,当下插话道:“如果令爱和我无为哥哥说的都是实情呢?”

骆寅秋闻言睁开灰褐双眼,盯住朱彤道:“此话怎讲!”

“如果骆小姐所说不虚,那夜与她相斗之人能够踏雪无痕,来去不留蛛丝马迹,当是武功高绝之人。想骆小姐与无为哥哥也只曾见过寥寥数面,若是有高人易容冒顶如何辨识得出,更何况当时星月黯淡……”朱彤娓娓道来,如同成竹在胸。

“你是说……”丁竹黯淡的星眸中一丝喜悦闪现,慌忙起身握住朱彤双手问道。

“岁寒庄交接天下,但是也树敌众多。骆庄主六十大寿,五湖四海宾客云集,难免鱼龙混杂,那为恶之人有何阴谋还不得而知,但必是冲着岁寒庄而来,还望庄主日后谨小慎微,留心防范!”朱彤一席话毕,骆寅秋与丁竹皆感震惊。

“我等愚鲁,只曾计较小女话语虚实,却未曾想过此节!今日幸得仙子点拨,老夫在此谢过!”骆寅秋说罢便要对朱彤施礼,被她慌忙制住:“骆庄主恩泽天下,如此些微小事万莫挂怀,如今紧要之事便是速速去把骆姐姐寻回,迟得片刻,恐遭歹人毒手!”

“是是!竹妹速令全庄上下,就算把整个济南府掘地三尺也要把英儿寻回!”那夫妇喜不自胜,急急的奔出门去。

“多谢!”柳逸安看着朱彤粉面仿佛玉琢,喉头哽咽,不能言语。本来他道自己如果为那骆家小姐脱罪,却不知要承担怎样后果,如今被朱彤巧妙化去,心中如何不感激万分。

“你却要如何谢我?”朱彤回头看他,浅笑盈盈,顽皮可爱,全然没有刚才那幅能言善谋的模样。

“我……”柳逸安不知如何答她。

“你便如那无妄和尚一样,答应我三件事如何?”朱彤把一双巧手背到身后,看着柳逸安呆若木鸡,又扑闪着一双美目笑道,“我却是骗你的!只要你日后记得我的好便可以了!”

朱彤说完,脸上浮起浅浅红晕,也不等柳逸安说话便转身飞快的跑了出去……

淄州岁寒庄,庭院深深,雕梁画栋。那庄主骆寅秋六十大寿已经过去月余,如今庄上已经没有那仿如闹市一般的喧哗景象。庄外一里凉亭,此时隆冬已过,草长莺飞,河水琤琤有声,林间松柏云萦雾绕,被积雪润洗以后,青翠更是惹眼。

“贤侄,你剑伤尚未痊可,便再在庄上修养一些时日吧!”亭中站着一个鹤发老者,呼吸沉敛,双目深湛有如潭渊。

“小侄在庄上已经叨扰日久,也恐家中父母记挂,世伯莫再挽留。而且小侄每日良药滋补,胸腹剑伤已然无碍,世伯无须忧心!”一个白衣少年躬身对那老者道,“因小侄之过,累得世伯父女反目,心中已是愧疚万分,他日若是找到那为恶之人,定要将他挫骨扬灰!”

这二人真是岁寒庄主骆寅秋与大伤初愈的柳逸安,骆寅秋闻得柳逸安言语,面色一寒有如凝霜:“却不知我那苦命的孩儿如今是生是死,下落何方!”

柳逸安刚才一席话,那被他咒骂要挫骨扬灰的便是他自己,然而他却恍如不知,心中已经立誓,待得寻回那骆万英,便亲自到岁寒庄阐明一切。

“世伯,不要再送了,就此别过吧!”柳逸安看那骆寅秋呆立无神,心中亦是凄然,过了片刻才轻声说道。

“贤侄路上小心,代我向令尊谢过那两坛酒!”骆寅秋拍了拍柳逸安臂膀,轻叹一身便转身离去。

“那两坛酒世伯却不曾喝到!”柳逸安心中默道,却见那个老者已经行远,步履蹒跚,仿佛风中残烛。

柳逸安看山野之中,古木新枝初发,草色遥看近无,明明生机盎然,然而眼中却只有一团沉沉死气。春寒料峭,仿佛利锯拉割,柳逸安提了提肩上行囊,便走出亭子,踏着山道走下。积雪甫融,坑洼泥泞,在他身后留下一串深深脚印……

青州摩云岭,荒林野店。

此时月如银牙,挂在疏林梢头,时有豺狼嗥叫,在空山之中回响,绵绵不绝。林中枝叶筛落一地月影,仿佛镀上一层银粉,向苍穹望去,只见茂密树顶之中,斑驳星空有如妖瞳魔眼。

林中小道之上,此时竟然还有一个人影在那里行走。看那身形竟是一个女子,而且锦衣华服,似生于富贵之家,只是蓬头垢面仿佛乞儿模样。

骆万英离开淄州已经两月,当初出逃匆忙,不曾带出半点钱银,只是幸有满头珠玉,腰间玉佩,一路典当行来,如今也已经只有些许铜钱傍甚,身上更无可以变卖金银的富贵之物。她一心要到青州瑶云山去找自己的外公,如今已经距离只有五十里路程,心中焦急,错过了投宿,只得月夜奔行。她此时又饥又寒,看见林中憧憧黑影之中似有灯火,疑是野外的茶寮小店,心中欢喜,便往那明灭如鬼火之处奔去。

“店家!店家!”骆万英在门外敲打片刻,见得一个肥胖妇人开了柴扉,便道了一个万福:“我因为贪一时脚程,误了客栈,还望大婶好心,容我留宿一晚!”

那妇人看她衣着华贵,便欣然道:“无妨!无妨!”忙忙把她让进屋。

“贼汉子!去厨房弄碗汤面来!”妇人搀着骆万英进屋后,便冲着后堂喊叫起来。

“正睡着呢!嚷嚷什么!”此时一个精瘦汉子从房中一边整理衣裳,一边骂骂咧咧的走出,却看见一旁的骆万英,眼中精光一现,连道:“就来!就来!”

骆万英须臾便把那破烂瓷碗中的面条吃的一点汤汁都不留,正欲起身答谢,忽然感觉浑身乏力,眼睑仿佛有千斤重,软倒在地上,朦朦胧胧中听得那个妇人的尖笑声:“这个丫头模样俊俏的很,把她卖到青州妓寨却是一笔不小的钱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