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八 微瑕岂可掩玉容
作者:已矣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9522

双华山,入云摩天,崔嵬陡峭,仿佛一双铁腕牢牢的扼住青州隘口。入夜星汉昭昭,云淡风清,那如门峙立的两座大山黝黝仿佛猛兽蛰伏,龇牙咧嘴,俟人而啖。

双华山下双华镇,因山得名,占尽山水之利,为青州较为富庶的城镇。一条河流穿城而过,数只花舫穿行其上,有数个女妓不惧春寒料峭,衣着鲜艳的立在船头,搔首弄资,勾搭恩客。此时天上群星璀璨,城中华灯初上,河中粼粼波光不知映射的是星影还是灯光。空中闪烁,水中摇曳,相映而成趣。

忽然依稀有三道黑影从河面上疾掠而过,却如白驹过隙,转眼不能觅其踪,只留下水面上只有似有似无的几圈淡淡涟漪。有个歌女不小心看见,以为自己撞遇鬼魅,方帕一抚额头晕倒了过去。

城中一处客栈,门前一方幡旗迎风猎猎,其上篆书“宜宾”两个大字。此时一楼堂中却坐着二十来人,个个疾装劲服,静静的坐着吃喝,无一人出声。炉火升腾,这一动一静却有一股让人窒息的氛围弥漫开来。颇为惹眼的是南首一桌,坐着一青一红两个女子,身段婀娜,但是眉宇间皆有一股迫人的英气。那红衣女子以黑纱蒙面,偶有清风入窗,撩起那轻纱一角,隐隐露出那女子清秀的轮廓,便只是这惊鸿一瞥,也足以让热血男儿意乱神迷。那青衣女子却是以素面示人,一张姣好面孔貌若桃花,却是天生丽质,不见得施有半点脂粉。客栈中的小厮觑她貌美,偷偷拿眼瞧她,却见她面若冰霜,神情冷酷犹胜场中男子。那女子回眸看了一下那紧盯她的小厮,却携着一股森森寒气直迫那小厮形骸,只见其脚软倒地,颤抖不止。客栈老板在台前一遍一遍的拨弄算子,虽然生意盈门,却是神情愁苦,这店中诸人个个面相凶恶,身形精壮,一看便是杀人放火的强人,唯有那两个女子让人瞧着舒服,然而看这帮人言行,那红衣女子却是他们的首领。那老板心中默默祈祷,只盼这群人安然过了今夜便早些离去,要是生出什么事,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客栈就要毁于一旦了。他嘴上暗道流年不利,前不久刚有一个黄衣女子在这里掀起一场厮杀,如今却堂中的桌椅却都是新置不久的。

忽然客栈被紧闭的门被人推开,璀璨星空之中映着三条人影,晚风之中衣襟飞舞。那老板又是暗暗叫苦,这客栈大门却是被门闩紧紧拴住的,如今看那地上断开的门闩,仿佛斧劈刀切,这来到的三人却不是寻常人物。

这是堂下众人纷纷都看向来人,只见一个长须修身的老者,负手缓缓走入,骇人气势有如渟渊峙岳,其后是一个面如冠玉,目若寒星的少年,从进门开始双眼就不离那青红二女上下,被那青衣女子怒目嗔视却不以为意,最后却是一个十三四年纪的女童,背负瑶琴,紧短衣裤,双髫依面而垂,容貌雪雕玉琢。

“坏师叔!你从进这客栈开始,就拿一双贼眼窥视那两个姐姐,到底羞也不羞!”那三人拣了角落一处桌子坐下,那女童看那少年时有猥亵笑容浮现脸上,便蹙眉说道。

那少年此时才收回目光,拂了拂木凳的灰尘,笑道:“小璟师侄,常言道秀色可餐,如今师叔我腹中饥饿,只好去瞧那两位美貌姐姐打发肚肠了!”

这三人便是下山来的柳逸安并那祖孙二人。一路上柳逸安与那小璟二人针锋相对,吵闹不休,时常言有不合,便大打出手,因而这区区十里路程却让他们走了一个下午。这二人,一个牙尖嘴利,一个鼓舌如簧,奇思妙语不绝,一路而来却是辩了个不相伯仲,各擅胜场。如今小璟看那柳逸安见色起意,丑态毕露,便又拿言语挤兑他,而柳逸安不以别人道他好色为耻,反以为荣。他说的那几句话却是露骨至极,场中诸人闻言纷纷掣出桌下隐藏的长器,剑拔弩张,纷纷看那红衣女子颜色,只要她一声令下,立时就要把这个轻薄公子大卸八块。客栈老板小厮见状纷纷躲到台下,牙关撞击,瑟瑟发抖。

“坐下!”此时那个红衣女子放下手中竹箸,轻声说道。那女子声音美妙动人,却又自然而然生出一股威势,让人俯首。那二十余个大汉闻言只好坐下,个个紧盯着那老少三人,眉目狰狞,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

“小璟师侄,你看那位姐姐不但貌若天仙,连声音都是这般婉转动听,让人销魂蚀骨!”柳逸安丝毫也不忌惮这场中大汉,言语却是越来越猥亵。

瑶璟闻言也去看那个红衣女子,忽然轻叹一声道:“那个姐姐却是好看,只可惜脸上不知怎么却有一道伤疤。”

堂中那些汉子闻言都是大骇,那红衣女子以黑纱掩面,旁人根本不能看清她五官面目,而这个女孩如此年幼,却能看见她脸上疤痕,如何不让人惊异。

柳逸安闻言也是一怔,那女子面纱质地可堪称奇,虽然稀薄,但是掩盖容颜却如同钢铁面甲一般。自己仗着五识过人,那女子面纱自然形同虚设,然而瑶璟却能看清其面容,内力深厚,一至如斯。那两个女子闻言互视一眼,都掩饰不住惊愕表情。那红衣女子面纱之下,容貌堪称绝美,玲珑精致不可方物,只是一道伤痕自眼角划至鼻翼,触目惊心,如同美玉瑕疵,让人扼腕。

柳逸安脸上异色稍纵即逝,正襟坐下道:“那位姐姐艳绝人寰,当是上苍不容有如此天物存于世间,才在她脸上设下这道伤痕。然而瑕不掩瑜,那位姐姐非但不因其扼杀其美,反而更衬托其艳,却要把世间所有容貌完美无缺的庸俗女子统统都比了下去!”

那女子平日经常为这脸上疤痕落泪凄然,此时听得柳逸安言语,心中欣喜,红霞顿生,若是她除去脸上面纱,这倾城一笑定然颠倒众生。柳逸安却是看得痴了,涎液流满嘴角,放浪淫亵模样一览无遗。

“哼!”此时那老者冷哼一声道,“遮遮掩掩,欲盖弥彰!”

此时那些大汉如何不知这三人都是武艺高绝的人物,虽然怒容犹甚,但是不得那红衣女子号令,只得紧握剑柄不能发作。

“小二!”此时瑶璟肠胃咕咕作响,她摸了摸小肚子,便冲着还龟缩在台下的小厮喊道,“有你们这般待客的么?”

“就来就来!”那小厮唱了一个喏,战战兢兢的走出,到了他们桌前恭谨的问道,“不知几位客官要些什么酒菜?”

“牛肉十斤,羊肉十斤,好酒六坛,下酒菜蔬拣好的将来!”瑶璟放下背上古琴,大大咧咧的往上首一座,颐指气使的说道。

“这么多还不撑死!”小厮心中暗骂,嘴上却不敢说,只得挤出一脸笑容应道,“好咧!客官稍等,马上就来!”

那青红女子闻言皆微皱眉头,便是三条如狼似虎的膘壮汉子,也吃不下这么多。此时柳逸安也说道:“小璟师妹,我腹中不是十分饥饿,你和我师伯能够吃下这么多么?”

“谁说是我和爷爷吃这么多?我爷爷一日只吃一顿,他中午却已经吃过了,如今这些菜肴都是点给我一个人吃的!”瑶璟回头巧笑着看向柳逸安,觉得他满脸错愕甚是好玩,忽然又像想到了什么,哦了一声道,“这些东西也没你的份的,你要是饿了自己去点,不要和我抢!”

柳逸安一口茶不曾下肚,闻言被呛个半死,猛拍胸口才舒顺气息,又听得瑶璟说道:“如果你答应以后都乖乖听我的话,本姑娘心情好说不定会赏你些!”

柳逸安哭笑不得,只得又招呼那小二,却听得那老头说道:“小子不要理会这个丫头,少吃点饿不死她!”

“呜呜!”瑶璟闻言却是万分的不高兴,拿小手揉搓双眼假哭道,“爷爷你把我要吃的东西都给了外人,一点都不心疼我,呜呜,小璟马上就要饿死了啊!”

老头却丝毫不动容,自顾自的喝着盏中的茶水,却看见瑶璟挪开双手,已经假哭变真哭,泪光涟涟。柳逸安心中可怜,连忙去哄她,却越哄越长她架势,到后来竟然哭声震天,屋檩上的灰尘簌簌而下,落到另几桌的杯碟之中,那些大汉却丝毫都聚不起怒色,纷纷强敛心神,用以平和耳中的如雷巨响。

“不要哭了!再哭小二都不敢来上菜了!”柳逸安见她哭时无意间附上深湛内力,场中人都被惊得面无人色,慌忙出言劝道。瑶璟闻言果然止住了啼哭,冲着后堂唤道:“本姑娘都饿扁了,你们怎么这么磨迹!”却听不到人答应。

“师侄,那些厨子小厮许是晕了,你过去唤醒他们!”老头盘膝而坐,双目紧闭,周身泛起荧荧光华,庄严宝相,有如神人。

这客栈之中本来就安静得很,如今众人更是无人吐纳大气,全都瞠目结舌的看着角落那桌狼吞虎咽的女童。只见她如狂风扫落叶,桌上满满几大盘肉,煞那便被席卷而尽。瑶璟吃得兴起,端起酒坛就仰头畅饮起来,却见她如此豪饮,然而嘴角却涓滴不漏,末了一抹嘴角,复又趴到桌上大块朵颐。柳逸安都不曾下箸,桌上已经只剩下杯盘狼藉。瑶璟吃完拍拍小腹,伸了一个写意至极的懒腰,看见柳逸安的呆样,便抿嘴笑道:“坏师叔你许是不饿么?怎么都不见你动筷子!”

“不饿,不饿!”柳逸安苦笑道,这丫头如此吃法,能把人吓个半死,自己也被惊得一点食欲都没有了。此时他看见瑶璟微微隆起的小腹,促狭说道:“小璟你这般吃法,迟早吃成一个蛤蟆,难看的要死!”

“难看又何妨?”瑶璟嘟嘴说道,“我还没有变成蛤蟆呢,不过这座上却已经有一只蛤蟆了,还是好大一只癞蛤蟆!”说话间拿眼连瞟那红衣女子,言下之意柳逸安自然知晓。

“我便是要吃天鹅肉却待怎地?”柳逸安又被她摆了一道,气道,“可惜你长大了却要变一个肥婆,连癞蛤蟆都看不上眼,铁定找不到婆家!”

瑶璟一瞪眼道:“我若是真找不到婆家,便要跑到你家去吃喝!路上你道奕酒堂财大气粗,我看能够我吃个几年!”

柳逸安闻言大惊失色,这瑶璟言出必践,日后只怕真要作出什么事来。

“你们俩一路聒噪不停,连让我这老头清修片刻都不让。我道看你们臭味相投,日后把你们凑一对好了!”老头此时张开双眼,脸上阴沉,忿怒不已。

那二人虽然形同仇雠,此时倒是默契至极,异口同声的道:“呸!”却都脸泛潮红,柳逸安却是心惊:“那个老不修的胡言乱语,我害个什么臊?”却不知柳逸安与瑶璟辈分有别,纵然只是戏言,也不是一个有德老者说得出口的。果然,堂中众人纷纷交头接耳,三人听得清晰在耳,却都是难听的言词。

“你们这些小辈烂嚼舌根,讨打!”老头衣袖一拂,桌上竹筒中的竹筷纷纷倒射而出,恰似怒涛拍岸,漫天四溅。那些大汉避让不及,头上都被竹筷敲打正着,咚咚作响,痛哼不止。

那红衣女子此时起身拱手道:“我家兄弟鲁莽,言语冒犯,前辈仙风道骨,还望莫要跟他们一般见识!”

老头怒容稍敛,哼了一声:“这个女娃说话倒还中听,只是脸上那疤生得难看!”那红衣女子闻言垂下螓首,眉目之间顿时一片凄然。老头见状忙道:“娃儿莫要哭,我在山中炼有妙药,正可治你脸上疤痕,只是不曾带在身上,日后你跟我往长白山走一遭,保准恢复你光洁颜面!”

“多谢前辈!”红衣女子若何不欣喜,当下深深施礼道,心中欢悦溢于言表。

此时柳逸安在一旁自斟自饮,低声说道:“那疤还是不去的好看!”却正好迎上那个红衣女子愤恨怨毒的眼神,一口酒水又把他呛个半死。

“师侄,来来!”那老头看见柳逸安食欲缺缺,喜道:“我又技痒,我们再来杀!”说罢便要往行囊之中去取棋子。

柳逸安苦不能当,只得说道:“小侄便陪师伯下几局,只是这棋子也不用了吧!”

“哈哈!”老头闻言朗声长笑,“如此更好,只是这般下棋太过辛苦,下个两三局就累得紧!”

柳逸安心中窃笑:“要的便是你累!”口上却道:“师伯先下子!”

没有棋盘,没有棋子,这般下棋着实是骇人听闻,场中好汉听他们一来一往,都道故弄玄虚,嗤之以鼻,只有那青红女子静心聆听,面上不停浮现异色,显然是惊讶万分。且不论他们棋艺如何精湛,光是这般强志功夫便已经是世间罕有。

“师伯你输了!”柳逸安面带微笑,看着那个面色难看的老儿,却听他说道:“没输!没输!你此处无子,我生机尚在!”

“你大龙明明被我遏住,真是赖皮!”柳逸安料到他必会耍赖,说话时依旧是笑嘻嘻的。

“兰姐!那个老头真是厚脸皮!”那个青衣女子此时低声在红衣女子耳边说道,却让这三人听了去。柳逸安和那老儿闻言止住辩论,都惊异的看向那个先前面若冰霜的女子,只见她此时巧笑嫣然,纵是千里冰川也要在这一笑中尽数消释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