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万英听得那肥胖妇人和那高瘦汉子的说话声渐小,脑中昏昏沉沉,终于晕倒过去……
她悠悠的醒转,眼前是一片雪白的帐顶,身上的被褥发出让人反胃的脂粉香味,她想翻身侧转,却发现手脚都被丝绸牢牢的捆绑住,动弹不得。骆万英此时猛然想起那妇人在自己昏迷前隐约说过要把自己送到妓寨,顿时惊惶失措,看房中红烛摇曳,铜鉴镫亮,镂花窗格上,隐约见到屋外人声喧哗,暗影攒动,隐隐有女子娇媚至极的声音传来。骆万英此时如何不知道自己已经身陷虎狼之窟,霎时双眸酸涩,眼泪刷刷而下。她强自运气想挣脱手脚绑缚,忽然发现丹府空空荡荡,聚不起一丝气力,未料到那黑店妇人所使的迷药如此厉害。骆万英一时羞怒,心中思想一旦情势不对自己便咬舌自尽,忽然见得房门被人推开,一个衣着华美的女子袅袅娜娜的走进来。
只见那女子丰容靓饰,环佩交击,葱葱玉指暗翘,款款柳腰微弯,甚是妩媚动人。虽然骆万英是女儿身,初见那女子竟然也有一丝心动。那女子看见骆万英看来,踏着一路碎步走到床前,颇为殷勤的说道:“妹妹却是醒来了!”
骆万英闻得那女子身上脂粉味颇为刺鼻,不觉柳眉微蹙,面色怫然,将头侧到一边去。
那女子见状也不气恼,只是媚笑着说道:“如今熙春阁有得妹妹进来,只怕姐姐这招牌红倌人马上就要拱手让给你了!”说罢香扇掩面,忸怩作态。
“滚!”骆万英恼怒非常,如果身体自由,当下便会一脚踹到那个女子身上。
“啊哟!”那个女子翘作兰花指,做作的站起身,拿扇子在胸口猛扇,“妹妹好大的脾气哟!想当初姐姐到熙春阁来的时候,脾气说不定比你还大呢!但是脾气大又能如何,到头来吃苦的还是自己……”那女子说到此脸上露出悲戚之色:“其实又有哪个女子甘愿沦落为妓,只是世事苍凉,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辛酸与凄楚!”
那女子从怀中掏出一方锦帕,做势擦去眼边泪痕,忽而转道:“姐姐是过来人,好心劝妹妹一句,既然到了这里就认命吧!闹死闹活吃亏的还是自己,其实这熙春阁锦衣玉食,又有哪里不好!”
骆万英本见她说得凄惨,有几分动容,后来见她自甘堕落,卖身为荣,便立刻将心中的半丝怜悯都收起,冲着她喝道:“滚!”
那女子装作害怕的样子,扭摆着走到门前,回头对骆万英说道:“日后妹妹就知道姐姐都是为你好了!”
骆万英怒目瞠视,却听得那女子幽幽叹了口气,看门时却看见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与几个虎背熊腰的大汉正站在门外,那女子对那妇人欠了一下身,道了一声妈妈便走出门去。
那妇人虽然面庞染上岁月痕迹,但是眉目姣好,却是风韵犹存,她见骆万英满脸怒容,神情倔强,冷冷哼了一声道:“丫头!老娘这熙春阁可是进得来出不去的,若是你乖乖的,老娘自然会把你捧成阁子里的头号招牌,若是你耍性子,不过让自己多吃些苦罢了!”
骆万英冲着那老鸨喝道:“我爹爹是淄州岁寒庄庄主,我外公是瑶云山山主,我二位哥哥都是朝中大官,若是你们动我半根头发,便要把你这妓院拆个片瓦无存,将你们千刀万剐!”
“哟哟哟!民妇还不知道小姐还有这么大来历,民妇好怕啊!”那妇人装模作样的做势欲跪,忽然抬头冷笑道:“丫头你这些话哄鬼去吧!老娘把话摆明了,三日后阁子里遴选花魁,到时候你若是听话……”
“呸!”骆万英不待那老鸨说完,便啐了她一脸。
那鸨母顿时怒火攻心,招呼手下大汉说道:“教教这个臭丫头规矩!”
那些大汉闻言从身后掏出一些个竹签,夹板,铁钳之内的物事出来,骆万英顿时惊吓的几欲昏厥过去。娼寮里但有妓女不服管束,自然有一套对付她们的刑具,只是她们是做的卖肉生意,肌肤上留不得淤青,故而这些刑法与官衙刑具不同,只是凶残狠毒甚那官衙刑具百倍,触目惊心,让人发指。
骆万英等那些大汉给自己松开束缚,强行聚起一分气力将他们推开,扑倒地上捡起一根削尖的竹篾指着自己喉间道:“不要过来!”
那鸨母冷冷的看着她,说道:“我劝丫头你还是省一些气力,每年送来的姑娘寻死觅活的没有一百也有五十,现在都还不是乖乖的做着这送往迎来的生意。我这熙春阁跟牢房一般,丫头要是想活命出去,还是绝了这个心思!”
骆万英见那些大汉虎视眈眈的朝着自己逼近,心中泛起无垠的绝望,双目泪如泉涌,手中竹篾一松,那些大汉便都如恶狼一般扑了过来。骆万英恨恨的看了一眼,转头就撞向身后的墙壁,一泼血迹渲染开来,恰似迎寒怒放的朵朵红梅……
熙春阁喧哗如故,狎客娼妓嬉笑怒骂,淫声秽语此起彼伏。
那老鸨今日依照往常一般在大堂招呼生意,忽然看见一个容貌颇为俊朗的公子进得门来,身后跟着十数穿着一致,膀大腰圆的汉子进来。楼中本来喧哗的人声因这一行人的到来霎时静了下去,那老鸨待得看清来人,顿时喜笑颜开,扭动着腰肢迎了上去:“狄公子,你却是好久不来,我那些女儿们可是差点把你想煞了!”
那公子淡淡一笑,把背披的大氅解下递给身边的随从,对那鸨母说道:“昨日熙春阁选花魁,我却是把此等盛事错过了,今日还望能够一睹花魁芳容!”
“就来就来!”那鸨母慌忙冲着楼上一招呼,喊的是花牌,只见一个衣袂飘摇的女子从楼上媚行而下,双眉如远山,肌肤胜春雪,妍波流慧,确有不寻常的姿色。
那鸨母去看那狄公子的脸色,只见他眉头微皱,便知他不满意,只听得那狄公子说道:“熙春阁的花魁却是一年不如一年了!”说罢起身欲走。
那鸨母慌忙挽留道:“狄公子且稍等!”她见那公子回头,便低声说道:“前不久新来了一个姑娘,却是国色天香,倾国倾城……”
那狄公子冷冷一笑打断她:“国色天香,倾国倾城,只怕燕妈对你熙春阁每位姑娘都是这般描绘吧!”
“那姑娘却是比苏苏姑娘都要漂亮好几倍的……”那鸨母见狄公子似有几分心动,接着说道,“只是……”
狄公子见她吞吞吐吐,顿时不悦道:“只是什么?”
那鸨母见他有了几分怒容,忙道:“那姑娘性子倔犟,撞坏了头,如今醒来后略有些痴傻……”
“哦?我且去看看……”那狄公子示意鸨母带路,一路拾阶而上,上得楼来,进了一处隐蔽的房间。狄公子推门一看,只见床上呆呆的坐着一个女子,头上缠着绷带,双眼无神,目光呆滞,口中喃喃不知所云。那狄公子浑身一颤,慌忙走进去一看,惊呼道:“骆小姐!”回头转向那个惊立的鸨母,怒吼道:“你好大的胆子!”
这位公子姓狄名昀川,出身武林五大世家之一的青州玉剑门狄家,虽刚过二十,一手无双剑却已有乃父五成火候,却是江湖有名的青年俊彦,名列青州四秀之一。一年前他随父往岁寒庄一行,见到年方十五的骆万英,一见钟情,立誓此生非她不娶。骆寅秋也对狄昀川颇为青睐,有心将骆万英许配给他,不料骆万英却说要与狄昀川比武较技,胜了她方能娶她。狄昀川一时托大,加之担心自己失手错伤,竟然五十招之内败北,这一战更是让骆万英声名鹊起,绝了那些觊觎她美貌的公子哥的妄想。狄昀川铩羽而还,此后对骆万英念念不忘,无奈自己一片相思竟成枉然,便终日倚马斜桥,千金买醉,伤碎了万千青州少女的芳心。狄昀川闻得骆万英被骆寅秋逼出家门,音讯全无,便带着门下弟子出青州寻找,不料辗转京西各地都寻不倒自己心仪的女子踪影,失落而归,便来这熙春阁寄情声色,只求解愁。
此时此景,狄昀川与骆万英异地相逢,却不料伊人已经神志不清,容颜憔悴,顿时心痛欲碎。狄昀川愤然拔出腰间长剑,怒指那个瑟瑟发抖的鸨母:“将事情来龙去脉交待个清楚,我留你个全尸!”
那鸨母先前只道这送来的女子是被拐的寻常家的姑娘,此时方才知道骆万英先前所言句句是真,看到狄昀川的长剑在自己眼前熠熠生辉,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哭道:“我委实不知道这位姑娘是什么人,还望公子饶我一命!”
狄昀川一脚将她踢翻,怒喝道:“就算我肯饶你,你须还要问过那岁寒庄骆庄主肯不肯饶你,瑶云山滴翠剑丁老爷子肯不肯饶你,沂州骆大人肯不肯饶你,澄州骆知州肯不肯饶你!”
那鸨母闻得狄昀川道出一大堆名号,知道每个人都是权势滔天的人物,吓得面如蜡纸,闻得狄昀川一声大喝“说!”,方才颤抖着把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一一告知。
那鸨母说完抱住狄昀川双脚道:“还望狄公子搭救我一把……”涕泪横流,号啕大哭。
狄昀川一剑终于没有斩下去,厌恶的将她踢开。他自从被骆万英击败以后,便时常到这熙春阁来,与这叫燕妈的鸨母颇为相熟,心道如今骆万英神志已失,这桩事情多半能够就此掩过去,便搀起骆万英出门,回头对那鸨母说道:“要想留脑袋吃饭,叫你手下管好嘴巴!吐露出半个字,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你!”那鸨母慌忙爬起,连连称是,将狄昀川众人带到后门,又央人雇了一辆马车,千恩万谢的送狄昀川上车。她见那马车行远,手脚发软,一屁股瘫坐在大街之上……
狄昀川上车以后想把骆万英搂到怀中,不料她一见自己靠近,便惊声尖叫起来,无奈只好远远的坐在车厢角落,爱怜的看着那个目光惊恐的女子。忽然车后一个玉剑门的弟子撩开车帘说道:“少门主,出熙春阁后便有人一直尾随而来,眼见就要追上了!”
狄昀川微一皱眉,问道:“是不是冲咱们来的?”
那弟子不知作答,只是低声说道:“来人轻功极高,看样子是个硬手!”
狄昀川闻言一怔,便令车夫停车,自己仗剑下马,冷冷的看向来人。却见一个白衣少年疾如厉电,转瞬奔至,狄昀川似觉有一丝面善,思索良久,这才想起日间在街道上曾与这少年有过一个照面。
柳逸安见前方人马停住,一个旋身,飘然落到马车跟前,只见狄昀川拱手道:“不知这位少侠追赶在下车马有何贵干!”这一句似为疑问,实为诘责,言语间有着掩饰不住的愤懑。
柳逸安拱手回礼:“这位兄台有礼!小弟只想看看车中姑娘,还劳烦兄台行个方便!”柳逸安先前听得骆万英惊叫,心中已经认定这些人是敌非友,故而词锋咄咄逼人。
狄昀川身后大汉纷纷掣剑在手,锋芒直指柳逸安周身要害。狄昀川也颇为震怒,七尺青锋出鞘,掩映如水月光,森森寒芒夺人双目,口中还是说道:“恐怕这个方便行不得,少侠还是请回吧!”
柳逸安更是料定他们有不可告人的阴谋,也不答话,衣摆一甩,身轻如燕的飞上马车,撩开车帘一看,里面果然是骆万英不假,只是额缠白纱,似乎受伤不轻。
狄昀川见他身后如此矫捷,略一吃惊,却听得柳逸安暴喝一声,赤手空拳的袭来,刺骨寒气随着他身形的逼近铺天盖地而来。狄昀川正待横剑防守,却见柳逸安一招推窗撵月,拍着剑身攻上。狄昀川霎时觉得五指冻僵,疼痛不堪,浑身关节也仿佛掺进沙砾,五脏六腑都受着一股无形的压迫,只得飞身后退,不料柳逸安灵动无比,仿佛狡兔之脱、尸蠖之屈,双掌始终不理自己心口上下,一时惊骇莫名,不知这少年年纪与自己相仿,何以一身修为却已与其父亲不分轩轾。却不知柳逸安见到骆万英蜷在车厢内瑟瑟发抖,双目中有着无尽的惊恐,心道这一切都是狄昀川所为,一时急怒攻心,将平生所学发挥到极至,招招都是不留余地,是以狄昀川才感觉自己为柳逸安停渊气势所迫,不能动弹。
那些玉剑门弟子见状纷纷出剑逼近,柳逸安无法置背后十数柄长剑与不顾,只得折转,两道掌气横扫而出,至寒至疾的森森寒气霎时充斥天地,恰如河川排壑,雪浪滔天,时间仿佛一瞬间被冰冻,空深的街道上霜花凝结,与天上寒月映成一体。那些弟子只觉得寒气砭肤,浑身僵硬,手中长剑叮叮坠地。柳逸安这两掌乃全力施为,一时内力无以为继,那些弟子发楞只在片刻,此时纷纷捡起长剑袭来。柳逸安心知久战无益,回头愤怒的看了狄昀川一眼,足尖点在一名攻来的玉剑门弟子肩头,身如鹤翔凫举,落到那马车的轴架上,想将骆万英从中抱出,忽然一记凌厉的掌风破帘而出,柳逸安猝不及防,应声中掌,翻身从马车上跌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