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二十五 拟把疏狂图一醉
作者:已矣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1640

淡月疏星,沉云静影,柳逸安茫然的走着,脚下白沙如雪,偶有孤鸿幽影从沙渚之上掠过,一瞥间便振翅而上,与墨云苍天融为一处,消失在一片青蒙蒙之中。“我身在何处?”柳逸安望着身前悠悠江水,只见浩淼烟波之上,摇落满江月华星辉,明灭闪烁有如千万渔火。江鸟尾翎如剪,一落一起,将如练夜江的荧荧波光一裁为二。云破月见,飞花弄影,依江杨柳沙沙作舞,与涛声相和,渐传渐远,消匿在水天尽头。

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无垠天地间,只有他孑然一人存在,伶仃如同孤月残照。柳逸安正惊惶间,忽然听见橹声渐起,欣然回首远眺,见一扁舟戴月而来,疑是天涯归棹,彀皱波纹紧衔船尾荡漾而去。

“船家!船家!”柳逸安见那舟来,振臂疾呼,忽然看见那船头清影,淡雅静幽,丰格端凝,白衣胜雪,容颜如画。不见有舟子摇橹,却听得桨声吱吱,那小舟从天边转瞬而来。柳逸安看清那舟中人,惊喜唤道:“兰妹!兰妹!”

却不见那女子回眸,夜天如幕,掩映她眉目,只见琼鼻瑶口,敛尽世间灵秀。柳逸安见那舟远离,心中泛起无限惶恐,惊声呼唤,赤脚便在这如同积雪凝霜一般的烟渚上狂奔起来。任凭柳逸安喊声尖厉,那女子却似丝毫不曾听到,她身下那舟也愈来愈远。柳逸安心中忧喜交集,一跃而起朝那舟飞去,却终是不能够到,跌落到冰寒的江水之中,双眸中只见寒江碧凝,星河鹭起,竟然再也寻不到那舟的踪影……

“兰妹!”柳逸安惊叫而起,全身冷汗涔涔,睁眼却见到另外一副秀美脸庞,愁眉顿展,笑容绽放,欣喜道:“你终于醒了!”

柳逸安抓住她双臂,急急的问道:“兰妹呢?”

骆万英面色又渐渐变得黯然,低声说道:“她走了!”

“你怎么不留住她!”柳逸安情难自禁,大声咆哮起来。

骆万英只觉他双手如同铁挠,将自己双臂拧的生疼,顿时秀美紧蹙,贝齿轻咬,却挣扎不脱,忍痛凄然道:“兰姐姐说你今生今世都不愿见她一面,我苦苦挽留,她却连等到你醒来都不肯!”

柳逸安双手无力垂下,沉重的倒在床榻之上,口中不断呢喃道:“她终是不肯原谅我,终是不肯原谅我!”

骆万英数度想开口劝抚他,终究没有说过一个字,淡淡的叹了口气,便起身掩门而出,忽然听见房中柳逸安叫喊:“等等!”骆万英便推开房门,远远的站在房外看着他。

柳逸安双手勉力支持身躯,伤口疼痛异常,便咬住下唇断续道:“她……她可曾受伤?”

“兰姐姐没有受伤!”骆万英见他愁容霎时舒展,便接着道,“她见你伤成这样,又变成那夜救我时那般吓人模样,那两个老贼一个已经重伤,而且失去了兵刃,未曾与兰姐姐交手便逃走了!兰姐姐担忧你伤势,没有追赶,给你伤口敷药止血之后便负你一路奔到这个客栈中来!她帮你……帮你清洗身体,更换衣物后,包扎好你伤口就走了,临行时说你虽然伤重,但只消过了昨夜,伤势便会好转……”

“她果真连让我见她一面都不肯,刚才那梦却是真的!”柳逸安侧躺在床上,一遍一遍的失神说道。骆万英见他不欲跟自己说话,便将房门重新掩上轻步走出。

那如钩残月挂在窗外竹稍之巅,斜照在柳逸安身上,触到他冰冷的双眸,便急急的藏到云层之中。晚风袭来,床前石地之上尽是那竹叶婆娑的疏影,柳逸安猛然爬起,跑到窗边对着苍穹嗥叫道:“兰妹,我知道你就在俯近,为何你不出来见我,连一次忏悔的机会都不愿给我!”一声一声,嗓音逐渐变得嘶哑,柳逸安不断猛捶自己胸口,仿佛不知那伤口疼痛,鲜血淋漓浸透衣襟,点点滴滴洒落在惨淡的月影之中……

澄江夕照,晚霞积空,静影沉碧。依江一处酒肆之中,一位白衣公子凭栏把盏,双目之中哀愁恰似春水迢迢。他对面一个黄衫少女陪他静静的坐着,桌上酒冷菜凉,却都不肯动箸。忽然这酒肆之中响起清脆的弹唱之中,那公子闻声一动,拿眼看来。只见一个灰衣老翁坐在堂柱之下,五指如同枯枝,慢慢的拨动手中丝弦,那乐声如诉如泣,婉转抑扬。一个花衣女童站在在一旁,头上挽作双髻,用红绾扎过,她手持竹板,一下一下和着弦音节拍,动人歌声从唇间迸出,有如黄莺百转。

那白衣公子正是柳逸安,他听得弹唱之声回头,骤一失神,竟错看成琴仙与瑶璟模样,再去细看时却见那老者形容枯槁,须眉皆霜,面骨嶙峋,似乎常年饥饿,导致这般模样,而那女童身形却与瑶璟相仿,五官虽然端正,却没有瑶璟那般可人。柳逸安轻叹一声,欲再去凝望窗外,听清那女童所唱歌词,却是身躯一颤,之后再也不知动弹。

『醉别西楼醒不记,梦春秋云,聚散真容易。斜月半窗还少睡,画屏闲展吴山翠。

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纵是凄凉意。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

此乃前人晏几道词作,柳逸安却曾读过百十遍,只是如今听着女童唱来,觉得心中凄苦尽数全被挑起,悲怅满怀,提起桌上酒壶便猛灌起来。

旁边骆万英看见,慌忙把他手中酒壶夺来,忿怼道:“你大伤未愈,不能如此狂饮!”

柳逸安半壶冷酒下肚,更觉肠胃奇痒难忍,冲着骆万英怒喝道:“轮不到你管!”说罢又把那酒壶抢回。骆万英心中气恼,扭过身去,任由柳逸安作践他自己。

那女童一曲唱罢,那老者拨了拨琴弦,又奏出一曲,哀婉凄凉更胜先前。那女童竹板轻敲,深纳一口气便又接着唱到:

『伫倚危楼风细细,忘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先前那曲还罢,当下那女童所唱的这首柳三变的蝶恋花,对柳逸安而言却可说是应时应景应情之作。危楼凭栏,春愁黯黯,纵酒图醉,心碎肠断,他听得那歌声在耳,只觉头痛欲裂,心躁难耐,仰头灌酒时却已没有点滴入口,只觉怒火烧心,一把将那酒壶掷到那个抚弦的老者脚下,狰狞喝道:“别唱了!”

那女童吓得大哭,躲到那个老者怀中,幼小的身躯瑟瑟发抖。楼上诸人纷纷看来,却见柳逸安依旧疯狂的对那一老一少咆哮道:“滚!滚!”

骆万英见状怒上眉头,仗剑拦在柳逸安身前叱道:“堂堂七尺男儿,为了一个女子,消沉意志,酗酒发狂,简直是丢人现眼!”

柳逸安闻言怒不可遏,挥手就打在骆万英脸上,厉声道:“给我闭嘴!”

骆万英捂着脸颊,眼泪簌簌而下,恨恨喝道:“淫贼!我今日杀了你!”语音未落,手中长剑便如蛟龙出水,疾刺柳逸安眉间。

“淫贼?”柳逸安此时已经酩酊大醉,形近癫狂,脸上忽然泛起淫亵的笑意,一个旋身,避过骆万英剑锋,双手往她腰间一拢,便把她捉在怀中,狞笑着道:“我今日就作个淫贼给你看!”边说边去撕扯骆万英衣裳。

“禽兽!”“畜生!”此时酒楼上诸人早已看不过眼,尽皆义愤填膺,提起椅凳便往柳逸安打来。柳逸安吃痛只得松开抓住骆万英的双手,急跃而起,便朝着楼下跌落而去。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晚风无情,吹散满天薄云,又从梳林中窜出,扑打在窗扉之上,哗哗作响。柳逸安躺在榻上,衣裳单薄,却不把被褥盖在身上,鼾声如雷,面色潮红,似是日间大醉未醒。

忽然房门支呀一声被人推开,柳逸安一个转身,面朝墙壁接着酣睡,却对刚才的声响丝毫未觉。那进屋来的纤瘦人影轻步走到床边,缓缓的提起手中长剑,就往柳逸安喉头刺去。

忽然喀的一声,窗格裂成碎片,一道白影卷着一阵猛风从窗外扑入,身形飘渺如同魑魅,打落那欲行凶的人影手中长剑,厉声道:“骆万英,你答应过我什么!”

“兰姐姐!”那先进来的人影便是在酒楼之中被打的骆万英,她此时看见气势汹汹的沐珺兰,欣喜失声唤道。

“不要叫我姐姐!今日柳郎不过酒醉失态,你心胸却恁地狭隘,非要杀他不可……”沐珺兰又急又怒,忽然感觉一双手从背后身来紧紧的搂住自己腰肢,听得身后那人抽噎着说道:“兰妹莫要怪她,是我的主意!”

沐珺兰娇躯一震,回头看去,却见柳逸安正定定的看着自己,双目中柔情似水。

“英妹妹!你居然和这个淫贼合谋骗我!”沐珺兰双目中清泪泛滥,猛地撑在柳逸安胸口,怒骂道:“淫贼,放开我!”却任凭她如何使力,却始终挣不脱柳逸安那如同铁箍一般的双臂。

“我不放!”柳逸安强忍胸口剧痛,愈发将沐珺兰抱得更紧,咬牙道,“我放手,你就会跑掉!”

沐珺兰只觉得自己提不起一丝气力,只得靠在柳逸安怀中痛哭道:“你说过一生一世不要再见我一面的!”

“那日我说的是胡话,算不得数的!”柳逸安将沐珺兰螓首揽到自己肩头,哽咽道,“兰妹,你原谅我吧!”

沐珺兰闻言忽然抬起头,一双迷蒙大眼盯着柳逸安道:“你当我沐珺兰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柳逸安再难言语,只知牢牢的将沐珺兰抱在怀中,用手一遍一遍的抚摸着她满头秀发,任由她眼泪将自己肩头浇湿。沐珺兰低声泣道:“你这个坏蛋!你可知这些日子,珺兰心里有多苦么?”

“知道!我都知道!”柳逸安也是悲恸难已,这一路来,他又何尝不是对沐珺兰朝思暮想。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沐珺兰忽然张口狠狠的咬在他肩头,呜咽不止。柳逸安痛得呲牙咧嘴,却强忍着不呻吟出声。旁边骆万英见这般景象,心中涌起无限酸楚,泪水如决堤般汹涌而下,是喜是悲是恨是妒,却连她自己都不清楚。她悄悄的走到门边,欲开门而出,却发现门外有一群被吵醒的房客在那偷看,交头接耳,面相古怪。骆万英诧异的回眸一看,却见沐珺兰此时依旧身着当初那套书生装,眼下那群人都以为她是男儿身,见她与柳逸安搂作一团,如何不窃窃私语。只是柳逸安与沐珺兰都沉湎在别后重逢的万般情绪之中,又怎会发觉?

此时门外围观之人越来越多,骆万英也觉尴尬,慌忙跑过去扯着沐珺兰衣襟道:“兰姐姐!兰姐姐!”

沐珺兰此时才松开咬在柳逸安肩头的樱口,听见骆万英低声道:“你还穿着男装呢!”

沐珺兰此时也发现屋外看热闹的人群,看见自己那身打扮,不觉俏脸一红,冲着门外叱道:“看什么看!小心把你们眼珠子挖出来!”说完发觉自己失言,连忙惊慌的看向柳逸安,却见他依旧用饱蘸浓情的双眼爱怜的看着自己,便趴倒他怀中小心的说道:“珺兰老是管不住自己的嘴,柳大哥你不怪我吧!”

此时屋外那些人已经纷纷散去,骆万英回头幽幽的看了柳逸安一眼,轻轻的掩上房门,一路低泣着跑远。

柳逸安温柔的将沐珺兰拥在怀中,轻声的道:“傻瓜!我怎么会怪你呢?”

沐珺兰闻言心中一甜,仰起头低低的说道:“那天……”

“那天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的错。我柳逸安是个糊涂蛋,是个大草包,兰妹你打我也好,骂我也好,只求你原谅我那日对你作下的那些蠢事!”柳逸安捧起沐珺兰脸庞,动情失声的说道。

“我不原谅你,绝不原谅你!”沐珺兰扎到柳逸安怀中,照着他肩头又是一口狠狠的咬了下去。

柳逸安再也吃痛不住,大呼小叫起来:“痛!痛!你咬在同一个地方了!”

沐珺兰却是不依,直到柳逸安疼的痛哭流涕才松开贝齿,看着他扭曲夸张的表情,终于雨后晴霁,娇笑出声。

柳逸安一瞧却瞧痴了,深情的唤道:“嫣嫣!”

“谁让你这么叫我的!”沐珺兰佯怒道,言语中却是让人销魂的娇柔。

柳逸安只觉一切恍如梦中,静静的将沐珺兰抱在怀中,月光如水,在他二人的脚下投下长长的身影,却是紧密的化也化不开。

不知过了多久,柳逸安才小声的附到沐珺兰耳边道:“嫣嫣,你一直都穿着这套衣服么?”

“嗯?”沐珺兰仰起俏脸,却不知柳逸安接下来要说什么。

却见柳逸安脸上泛起贼贼的笑容,低声问道:“一直没有梳洗?”

“呀!”沐珺兰闻言霞生两颊,娇艳欲滴,羞道:“我身上有气味啊?我这就去沐浴!”

柳逸安却一把拉回她,嬉笑着道:“妹妹身上有气味,却是让我闻之欲醉的处子幽香。我便在这房里帮你沐浴如何?”

“淫贼!谁让你帮我沐浴?”沐珺兰挣开他双手,羞不自胜,转而疑惑的问道,“在这房里怎么沐浴啊?”

柳逸安此时露出一脸猥琐的笑容,凑到沐珺兰耳根道:“用舌头啊!”

“啊!”沐珺兰闻言暴跳尖叫起来,“淫贼!龌龊,下流,猥琐,肮脏……你,你,你……”

柳逸安见她羞态,哈哈大笑起来,伸手把她捉到怀中。沐珺兰却是不依,如同小鹿一般在他怀中乱窜,一双粉拳如雨点一般打在柳逸安胸口,叱骂道:“你若是再敢跟我说这般恶心的话,我便要……”

柳逸安胸前伤口被她打着,忍不住皱眉哼出声来。沐珺兰慌忙停住手,急切的问道:“疼么?”

“不疼,你打我我怎么会疼?舒服的很!”

“就知道油嘴滑舌!”沐珺兰撅起小嘴,屈指在柳逸安额头磕了一下,忽然轻轻的问道:“柳郎,你可是不喜欢嫣嫣以前泼辣的模样么?我可以改的!”

“我喜欢的便是你的真性情,你千万不要为了我委屈你自己!”柳逸安心中却是大为感动,自己诚然喜欢沐珺兰温柔时的模样,但是真正让他怦然心动的还是她狡黠刁蛮的神态。

“真的?”沐珺兰扑朔着一双美目看着他。

柳逸安郑重的点了点头:“真的!”

忽然,沐珺兰此时脸上泛起一丝让人不寒而栗的笑容,柳逸安大呼不妙,想拔腿逃跑却已是不及。沐珺兰一把拎过他,神色凶狠的道:“当日你打我那两巴掌怎么算?”

柳逸安猛咽一口唾沫,颤抖着道:“大不了……大不了让你打回来!”

“哦?这可是你说的!”沐珺兰露出冷酷的笑容,高高的扬起携着炽焰光芒的左手,见到柳逸安脸上散发丝丝白气,不由怒叱道:“你敢运气!”

柳逸安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哀苦道:“我若不运气,一张脸都要被你烧没了!”

沐珺兰哼了一声道:“当日英妹打你,你怎么舍不得运气?”

“她那日体虚力乏,内息与我相去甚远,若是我运功反抗,定然会震断她手足,当初方姑娘便是这般被我叶兄震伤脚踝的!”柳逸安哭丧着脸解释道。

“我若是不运气打你,你不也要震断我手腕?”沐珺兰恨恨的说道。

柳逸安见她手掌果然没有了赤红之色,慌忙敛起真气,却在他收功的一霎那,沐珺兰手掌便冒出红色氤氲,等得柳逸安运功,那真气便又散了去。三番五次都是这般,柳逸安吓得三魂丢了七魄,哭道:“兰妹,你不要耍我了!”

沐珺兰此时诡笑道:“耍的便是你!看你是爱惜你的脸,还是爱惜我的手!”

柳逸安欲哭无泪,只得敛起真气,紧闭双眼,任由沐珺兰施为,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等了半天却迟迟不见沐珺兰打来,却有一双温润的薄唇轻轻的在他脸颊啄了一口,柳逸安顿时浑身筋骨酥软,待得睁眼时,沐珺兰已经轻巧的跑出房门,只留下一路咯咯的清脆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