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川交界之处,仲春日暖之时。
湘西地域,极尽钟灵毓秀,伏天造地设之奇险,蕴鬼斧神工之昳丽。山泉飞瀑,叠嶂层峦,此时芳菲绽放,古木萌蘖,鹿豕狉狉,莺燕啾啾,无一处不生机盎然。凤凰神山,冠九霄霞云之苍茫,履百川雾岚之虚渺,着万紫千红之锦绣,系清溪落瀑之潺湲。春雷滚滚,似有虎猿之鸣啸,细雨霏霏,隐含韶华之艳色。
且看一条清泉衔落花浮梗,从那空明若虚的峰峦之颠,一路蜿蜒而来,偶遇两侧嶙峋岩石,恍如玉碎宫中缀点湿痕无数,渐而入溪,渐而入谷,渐而入河,潆洄漩泻涓涓行远……
漫天春雨无声,轻盈栖落在姹紫嫣红之上,使得那本已美不胜收的芳华此时更如明珠熠于幽夜,荧荧色泽,难以方物。此时那泉边正有一粉色身影踽踽而行,清风过壑,衣袂坐飞,却是一个妙龄女子,看她行走间,罗袜无尘,如柳搦风,袅袅飘忽,俨然涉银河,凌星波,御云而渡的婵媛仙子。近去看时,却见那女子玉色媛姿,满头青丝编作一辫,贴腰而垂,一尺金丝云线红绢系住,耳上悬挂七星飞花耳坠,玉颈之上戴着三色玛瑙璎珞,一身巧裁粉红短衫轻拢瑞雪,玉腕皓踝之上皆佩着晶莹瑧琲,柳腰之上缠着一乌墨长鞭,雨丝洗涤,似有熠熠光泽。
这少女溯那山泉走到尽头,便踏着一亩花席走到一绝壁前,屈起葱葱玉指在一灰白石上扣了九扣,转而左三右二在身侧几处岩石扣了五次。须臾后,那石壁喧豗作响,不可思议的现出一道门来。有一身着百越服饰的男子从其中走出,看到这女子慌忙打礼道:“却是竺仙子贲临!”顿了顿道,“大师兄昨日已归,如今便在衔雯阁之中……”
“他回来了!”那竺姓女子闻言,本觉冰冷的容颜霎时泛起阵阵红潮,也不等那男子说完,便奔入那绝壁往前飞去,行得百十步忽然退返,羞矜的对那男子道:“师弟你且去山上知会一声,叫他下来接我!”
那男子闻言嘿嘿一笑,拱手道:“却不知大师兄肯不肯下来!”
那竺姓女子闻言霎时两靥红晕顿生,细声道:“胡说!他如何不肯下来!”
待得那男子面带促狭笑意行远,这女子方才抬起螓首,颇为凄怨的道:“五年了,一走便是五年,却如此狠心不回来见我一面!”星眸之中顿时泛起雾岚,忽而“哎呀”轻叫一声,跑到那泉边就着那清澈泉水梳理起鬓发来,含羞对着水中自己姽婳倒影轻声道:“也不知他认不认得我了!”转而呆立在水边,似乎忆起什么趣事,秀丽容颜之上浅笑嫣然。
峰峦之巅,且见气势颇弘的屋宇竹垣茅顶,桃李掩映,浅篱曲水,云霭垂檐,不似人间处所。屋前绿草如茵,繁花似锦,一条黜幽小径延伸而去,却见那屋宇的门楣上赫然挂着一檀木牌匾,上书“衔雯阁”三字,俊秀飘逸,虬筋劲骨,灵气自生。
屋中此时正大张筵席,金碟银盏,玉箸冰杯,菜肴拼盘图案奇特,做工精巧,清香四溢,让人嗅之齿颊生津。堂中正面悬着一个斗大的“寿”字,金箔镶边,颇为醒目。
此时席中已有四人入座,正首乃是一中年男子,面庞棱角分明,双目寒光咄咄,颔下无须,唇上两撇美髯长垂。且听他捋髯大笑说道:“却是光阴荏苒,恍然未觉都到了不惑之年了!”
“不惑?你长得不过岁数罢了,心眼倒是一点没长!”嗔斥的是一白衣妇人,玉蕴辉山,满头青丝作髻,仿佛黛云笼却,面容上并未显现丝毫岁月雕凿的痕迹,韶华虽去,风韵犹存。
那男子听这几句数落,面上未有半丝艴然,讪讪一笑道:“万事夫人作主,要我长那么多心眼作甚。”
“爹爹今日四十大寿,娘亲便留几分颜面嘛!”下首的一玄服少女巧笑说道,一双大眼湛然如水,却是那医妖朱彤。而那中年男子便是江湖上有毒魔之称的朱鼎穹,昔年多造杀戮,广有恶名,后来娶圣手仙姬陆月霜为妻后,幡然转性,作下不少任侠之事,于是毁誉参半,被江湖上认作亦正亦邪之人。那白衣妇人便是昔年江湖上医术通神的陆月霜,当年嫁朱鼎穹为妻时,江湖上议论得沸沸扬扬,一时风雨。
“师父,师娘是貌离神合,比寻常夫妻不知恩爱多少倍,若是一日不争吵,凭空失去多少乐趣!”打趣的是一修身男子,丰神俊朗,分明是个翩翩少年,然而三缕长髯足尺,乍看比那朱鼎穹却要苍老许多。
“沛儿几年不见,虽不知技艺有无见长,这嘴皮子倒是磨练的利落了!”陆月霜闻言,粉面微红,对那少年佯怒道。这少年却是朱鼎穹首席弟子万崇沛,五年前赴武夷山跟随神医陆未平学艺,至今方归。那陆未平也正是陆月霜之父,医术之高绝,当世无两。
“沛儿先前木木讷讷,你说他冥顽不灵,如今话多了,你又说他不是!真不知你这婆娘怎么的!”朱鼎穹囔囔说完,发现陆月霜面色又变,慌忙住口,急望向屋外自言自语道:“且不知这雨何时才停!”
朱彤和万崇沛见状,忍俊不禁。陆月霜正待发作时,却见一男子披雨走入,恭谨施礼道:“禀师父,师母,幻笙谷竺仙子来到!”
“箬姐姐来了!”朱彤闻言,满脸喜色洋溢,慌忙跑到门前张望,却不见半个人影,转身问那前来通报的男子道:“李师兄,你不是说箬姐姐来了么?怎没见到她?”这男子却是朱鼎穹第二徒李元青。
“这……”李元青脸上泛起暧昧笑意,转身对万崇沛道,“竺仙子闻得大师兄归来,特指名要你下山接她!”此言一出,满堂哄笑不止,朱彤更是乐得前俯后仰。
万崇沛本来闻得那女子来到,脸上便颇有些不自在,如今听得李元青言语,顿时满脸羞红怨怒,哼了一声道:“自己又不是没脚,要我下去接她作什么!”
朱彤强行忍住笑意,眼中噙着乐出的泪滴,断续道:“万师兄,箬姐姐可是自小便与你定下姻亲的啊!如今她来这未来婆家,要你这准夫婿下去迎接,又有何不妥!”众人闻言又是一阵哄然笑声。
万崇沛此时脸红得一塌糊涂,听得众人嬉笑不止,只是一遍一遍得摆手尴尬道:“不去!不去!”
陆月霜此时勉强正容道:“怎地说,箬儿都是客人!你便忍心让……让你的未婚……未婚妻子在山脚下淋雨啊?”说完此言,乐不可支。
万崇沛此时俊脸青一阵,红一阵,额上的青筋都根根爆出。李元青看他窘迫模样,忍不住又加一句道:“大师兄若是在不下去,待会那竺仙子大发雌威,便又要把你丢到菲雨楼上去吹风了!”
话音刚落,整个衔雯阁顿时响起一阵拍案跺足之声,掺着哄笑响如雷鸣。那万崇沛却是急了,忿忿然起身道:“你们说够了没有!我说不去,便不去!”说罢转身欲离。
此时朱鼎穹沉声喝住他道:“沛儿!且不论,且不论……”话未出口,自顾自的大笑起来,强忍顿住道,“竺箬姑娘怎么也是你干妹妹,如今她指名要你去接,若是不去,你这当哥哥的颜面何存?”
万崇沛闻言愠道:“她何时把我当过哥哥!”说话时脸上星目生寒,盈溢不平神色。
“却是多少年以前的事情了,你如今心中还惦记着,未免太没男儿气慨了!而且箬儿现在温柔娴静,已不是年幼时那般性情。此时风寒雨冷,她在山下待得久了,恐怕着凉。”陆月霜终是止住笑声,柔声劝解道。
“箬姐姐这些年一直念着你,你怎能如此狠心对她……”朱彤亦不失时机的道。
“她念我,却不是什么好事!”嘴上虽然如是说,万崇沛还是仿佛下了莫大决心一般,大踏步的朝着门外走出,裹着一身雨幕消失在石径尽头,身后复又惊起笑声一片。
竺箬踮着莲步在石壁后徘徊良久,仍是不见万崇沛前来,不觉有些心焦,翘首颙望,心中暗道:“他真的不肯下山来接我?”不觉噘嘴道:“想不到堂堂男儿,气度如此狭小!”复又去看时,只见一修身青衣男子从葱郁树木中闪出,见到竺箬时竟有一番踟蹰,却终究还是跨步走来。
竺箬见万崇沛伟岸身形,不由得脸上有一丝红热,浅浅的垂下头去,等得他走近,方才偷偷的抬眼去看。见他面如冠玉,容貌依稀有儿时模样,只是三缕胡须太过惹眼,竺箬忍不住冁然道:“崇沛哥哥,你留这么长的胡须作什么!”
万崇沛看着眼前这宛如仙娥的女子,不觉愣怔失神,努力在记忆中搜寻那个在年幼时百般作弄自己的女孩模样,此时听得她称呼自己“崇沛哥哥”,顿时面露惊愕神色,一时竟忘了答话。
竺箬见他定定的看着自己,不由得心中一阵窃喜,长长的眼睫垂下去,将一双美目衬托的愈发晶莹。却被万崇沛盯的久了,竺箬不由两靥飞霞,低眉顺目,妩媚姿态,莫可形容。
万崇沛终是察觉到自己的失态,顿时不知如何自处,良久才轻声道:“走……走吧!”说罢慌忙扭转身去,只觉得胸腔内砰砰心跳震得自己生疼。
竺箬见他浑然忘却回答自己问话,暗一努嘴,心中道了一声:“真是呆子!”也不远不近的跟着万崇沛走去。看着他青衣潇洒,真气盈体,雨雾不沾,行走时自然生出豪迈之气,竺箬顿时欣喜道:“这呆子却不是以前那个呆子了!”然而见得万崇沛只顾一路急行,不与自己说只言片语,心中不由有一丝哀怨:“五年不见了,他没有半句话要对我说么?”始终等不到万崇沛开口,竺箬忍不住垂首唤道:“崇沛哥哥!”
万崇沛却是觉得这一声称呼让自己好不自在,反而觉得幼时听竺箬唤自己呆子时要远舒服些,闻言还是应了一声,驻足回头看向竺箬。
她只顾低头行走,未曾察觉万崇沛停步,这一下险些撞到他怀中,慌忙如受惊的鹿儿一般跳开,待得乱窜的芳心平静,方才羞涩道:“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要把胡须留这么长,弄得跟一大把年纪似的!”
万崇沛对她先前那句问话却是未曾听进只字,此时闻言才拘谨道:“我起初随师公行走江湖时,常有人觑我年少,道我无甚资历,不愿让我诊治。后来我一气之下便蓄起了胡须,情况果然改观不少,四五年一过,习惯养成,便懒得剪了!”
竺箬哦了一声,二人便又默默的赶路,行了数十步,竺箬小声说道:“不好看!”
万崇沛愕然回头,又听得竺箬细声说道:“你留胡须不好看,还是剪了好!”
万崇沛也哦了一声,复又赶路,又听得竺箬问道:“你能把它剪了么?”听这一问,万崇沛顿觉好生别扭,心中暗想,依着几年前的性子,她哪会问我,只怕早拿着剪子扑过来了,兴许还不是剪子,是火把。他嘴上自是不说,轻轻应了一声好,二人便已从那山林中行出,只见一万丈深涧,一条粗如臂膀的铁索横亘两岸,被山风拉拽,铿锵作响。
万崇沛回头道了一声小心,便踏着那铁索往对岸走去,脚下水流轰鸣,耳侧风声呼号,然而他行走时体态悠然,步履轻盈,仿佛行走在阳关大道之上。竺箬见他负手而行,初时还有一丝惊讶,后来莞尔一笑,随后轻移莲步,款款跟上。二人行到中段时,竺箬抿嘴笑道:“崇沛哥哥还记得幼时么?”
万崇沛闻言不由觉得耳根一阵臊热,不加答话,腆着脸疾步前行。
竺箬见他双耳都已羞得通红,觉得十分有趣,便接着道:“那时我要你陪我下山去玩,过这凌虹渡时你吓得大哭大叫,趴在我背上直哆嗦……”她说到逗趣处,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声音动听如同出谷黄莺。
万崇沛却是面色赧然,心中忿怼道:“初时还道这个丫头转了性,心中兀自纳闷,果然此时便讥诮起我来!”顿时气得鼓目吹须。
下得那凌虹渡来,眼前便出现好大一片水泽,飞瀑氿泉,小溪曲水。却见那水面仿佛阡陌隔成,纵横错落。竺箬见这胜景,不由得面露兴奋神色,忺然道:“万盏星!自从你走后,我就很少来凤凰山了,这地方却又比原来美丽了不少!”说着看向万崇沛,见他也注目这汪汪水泽,心中似有所忆,竺箬便接着道:“记得七年前,那次你弄脏了我的碎花袄,我一时生气,便那你丢到了这万盏星中。你不会水性,在水中双足乱蹬,大喊救命,却不知这泉水却是只有及腰般浅……”再去看万崇沛时,只见他面色阴沉,慌忙掩口,心中便知晓他多半是因为自己提起这陈年糗事而不悦,过了片刻才柔柔道:“小时的事情,我却是一件都没有忘却过……”
万崇沛闻言心为之动,看向竺箬双眸,见她清澈眼神中透露出异样光芒,霎时心绪万千,几度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又生生把话咽了下去,最后竟然道了一声:“我们,还是走吧!”
竺箬心中顿时涌起淡淡的失落,彳亍追随而上。过了那水泽,便见一依水而建的朱瓦亭台,她不由忘却心中闷闷之意,用手指着那亭台嫣然对万崇沛道:“看!晓寒香榭!”心中浮现一连串的童年趣事来,正欲兴奋说出,却犹恐万崇沛再生不悦,故而讷讷不言。
一路上只是一一辨认沿路景致,二人再无他话。
“翡翠篁!”
“菲雨楼!”
“锦绣居!”
待得看见竹林中一处凉亭时,竺箬忽而停下脚步,定定的看着出神,泫然欲泣。万崇沛回眸看见,心中也是涌现无限酸楚,轻步走近幽幽道:“千宿亭!当年每到十五,干爹和干娘便到这里来赏月,一次我和你出来玩耍时无意听到干娘说:‘这月夜真美,却不知我还能再看几次!’干爹便拥住她道:‘不许你说傻话,我们还有好长的日子要过,相守一百年,我要一直陪你在这亭中,赏月一千次!’”
竺箬低泣着续道:“一年月圆十二次,爹爹许下这百年之期,千次之约,终归是没有能够实现……那夜之后,娘亲便把这凉亭取名叫千宿亭!”
“非是这千宿亭,这山中所有的景致都被干娘一一命名,无一没有特别的含意。若非是干娘这般心思机巧的人,又怎么取出这么多动人的名字!”万崇沛情难自抑,哽咽断续道。
竺箬泪眼汪然,似乎又见昔日在这亭中婆娑弄影的超尘女子,泪滴顿时簌簌而下。万崇沛不知如何出言抚慰,走近小心的握住竺箬双手道:“天不早了,我们还是先回衔雯阁吧!”
竺箬狠力咬咬下唇,轻轻的点了点头,任由万崇沛牵住自己的手,缓步走在夹竹小径之上。“崇沛哥哥!”竺箬憋红了脸,低头小声问道:“我小时候不懂事,经常戏弄你,你现在还记恨么?”
“不!”毫无犹豫的一个字,使得竺箬凄然面容浮现遮不住的喜色。
“那……那你这些年可曾想过我?”
万崇沛蓦然觉得自己掌中握住的小手一紧,心中也是猛一咯噔,从未想到过她竟然是如此坦白直接,顿时杌陧难言。眼前衔雯阁渐渐趋近,他终于遏住心中澎湃,咬牙憋出一个字:“想!”
那阁前的牌匾已经能够清晰看见,万崇沛慌忙松开手,大踏步的逃进门去,生怕自己与竺箬的亲昵模样被众人看见。
竺箬见他跌跌撞撞的模样,倩兮嗔道:“呆子!”等得脸上不再如火般滚烫,才低头走上那入阁的石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