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三十六 舌尖绝诣始能矜
作者:已矣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1802

端木芸萝自幼习天山夤虹步,深得精髓,十岁时祁连全派比武较技,论轻功她已脱颖而出,听闻柳逸安要比轻功,心中还在暗自窃笑:“今日就让你这登徒子输个心服口服!”然而见他如同厉电一般从自己身边一划而过,身形倏忽不可捉摸,顿时惊讶不已:“听爹说他得申伯伯真传,一身轻功有十分造诣,我初还不信,没想到他已经将迷踪幻影练的精妙如斯!”眼见柳逸安远远的奔行在自己前头,琼鼻一皱,运起十成玄天术,雪袖一拂,若云鸿般飘飖,奋力紧跟而上,却始终不能将彼此距离缩短半步,芳心渐渐泛起隐忧:“我真的要败给他了么?”想象柳逸安之后的得意丑态,不由有了几分着恼。

眼见山顶将近,端木芸萝正烦恼时,忽然柳逸安步履顿慢,已经远无初时那般迅疾,不觉惊讶:“难道他在刻意让我?”想起柳逸安先前目眦欲裂的模样,端木芸萝顿又连连摇头:“他才没这般胸襟呢!定是他真气不继,此时已成强弩之末!”不由得心喜,秀足在崎岖山路上几个起纵,已经飞到了柳逸安前头,看他此时满头大汗如同落豆,呼呼喘着大气,乐得娇躯一阵微颤,却又担心他使诈,便将夤虹步身法施展得极至玄妙,猗靡而行,莫可方物。

“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胜出既已无望,柳逸安索性驻足,远观端木芸萝绰约姿态,不由得心神痴迷,先前惆怅心绪尽皆抛诸脑后。

端木芸萝已抵终点,回眸去看柳逸安,发现他仍呆呆的立在半途,心中疑惑道:“他真是在让我?”却又见柳逸安久久的不知动弹,一时不解,复又纵体而回,婷婷立在他身前,粲然道:“师弟,你输了!”

柳逸安见她回返,瑰姿艳逸,猛然回神,看见端木芸萝笑靥浅浅的立在自己身前,眉睫蘸着微细的汗滴,眸似秋水,息若幽兰,虽未佩戴翠玉明珰,但是芳泽铅华,自然而然令人神往心醉。柳逸安刚刚归位的三魂七魄顿时又游离体外,端木芸萝见他愣怔的看着自己久了,终是知晓因由,轻轻的哼了一声,纤腰一转,转而往山巅飞去,似动还静,仿佛白羽濯波。

柳逸安过了良久,待得呼吸平定,自嘲道:“山东一行,虽然劫难重重,但是却让我见识这许多貌若天人的女子,也是不冤!”他一时失神,却只是惊于端木芸萝之美,全无猥亵淫秽之念,此时复又记起这个女子对自己的讥讽嘲弄,不由心中耿耿:“但凡这种女子,貌若桃李,心比蛇蝎,自己还是小心为上!”想到她非但道自己五常皆失,还牵强附会的道自己忠孝都无,顿时远远的瞪了那雅立于雾岚中的女子一眼,步履沉重的往山上行去。

“那端木苍有个这么能耐的女儿,还找我当他徒弟作甚!”柳逸安忿忿然想着,行至山顶,远远的立在端木芸萝丈外,而究竟惧她什么,柳逸安自己也不知晓。他不去看那女子,眼见群山苍茫,乱玉碎琼,更显青绿,顿时负手道:“天洒琼花,缀松柏枝头,更显十分青白颜色!”却以冰雪松柏自喻,暗指端木芸萝心中对自己成见太深。

端木芸萝闻得柳逸安言语,略一沉吟便脱口道:“手执宝塔,题昆仑壁上,不过一句碑笔文辞!”

柳逸安蓦地一惊,少作思考,便知她在讥讽自己自大无形,如同执宝塔写昆仑,徒具架势,毫无真才,更妙的是碑笔二字谐卑鄙音。柳逸安悟到此层,险些将肺都气炸了,不禁怒道:“你须知适可而止,凡事不要欺人太甚!要不然……”

端木芸萝回头嫣然笑道:“要不然如何?”

柳逸安别过来去,朝天哼道:“本公子自有自己的手段!”

“那师姐还要请教请教!”端木芸萝见柳逸安顽童模样,不由面色怡然,学柳逸安模样把双手负到身后道。

柳逸安闻言怒目回视,却见端木芸萝这般姿态,使她那挺拔双峰愈发显得岧峣,山雾萦绕身侧,两道灼热目光便黏在她酥胸上再也移不开了。端木芸萝见他不答话,扭头来看,顿时将柳逸安色授神与的丑态一览无遗,慌忙将双手放还到身前,扭转身去避开他灼灼目光。也不知柳逸安盯了她多久,端木芸萝心中恨道:“爹爹救他性命,实在是贻害人间!”

柳逸安慌忙站直身体,也扭过身躯,背对端木芸萝而立,却听她道:“漏底壶烧沸水!”

柳逸安一怔,不知她话中意思,半晌苦思不解便问:“何解?”

“泼才!”端木芸萝没好气的道,两颊没来由的如火般烫,不愿去看柳逸安猥琐模样,说话连头也没回。

才谐柴音,却是暗骂他无赖,柳逸安顿时气得竖眉鼓睛:“这个女子如今得寸进尺,我不治治她,以后哪有出头的机会!”连半点犹豫都没有便道:“出阁女打秋千!”未经深思熟虑,应对自然不工。

“他倒是回的快!”端木芸萝心思单纯,听柳逸安对出下句,也一时没有悟出意思,修眉紧簇思忖半晌,终是转身轻问道:“你骂我什么?”虽然不解其意,还是知晓柳逸安狗嘴吐不出象牙。

“荡……荡……荡……”柳逸安气极作对,如今火气稍息,瞧着端木芸萝可人模样,“荡”了个面红耳赤,那个“妇”字却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端木芸萝何等聪明,应时醒悟,一双美目顿时泛起迷雾,差点哭了出来。柳逸安也道自己做的过火,寻思要如何道歉,却见端木芸萝浑身泛起晶莹玉泽,双掌以雷霆之势倾轧而来,顿时大骇失色。他真气几乎耗尽,此时勉力格开端木芸萝一掌,踉踉跄跄的退了十数步,险些跌下山崖去,慌忙嚷道:“打住!打住!淑女动口不动手!”

端木芸萝已是气得两颊通红,哪里肯依,复又揉身袭来,听得柳逸安大喊大叫道:“你还道我心胸褊狭,现在一言不合便动手动脚,自己又好到哪里去!”他知自己绝非端木芸萝敌手,只得东逃西窜,狼狈不堪,还是不死心的道:“你既是师姐,当自持身分,怎可欺负你刚入门的师弟!”端木芸萝双眸几欲喷火,反手一掌险些印在柳逸安肩头,顿时吓得他哇哇叫道:“我们只文斗,不武斗,你要不服,我们再比过便是!你尚是待字之身,我那下联自然不是说你,是你自己误会曲解,如何怨我!”

柳逸安迅如脱兔,端木芸萝几次差点得手,都被他诡谲的躲过,此时已是倦了,闻言终是娇喘吁吁的停手,哼道:“即便不是说我,你对女儿家道出这般龌龊言辞,也不可饶恕!”

“却是你骂我在先!”柳逸安累得差点躺到地上去,闻端木芸萝言,不由嘟囔道。

“谁叫你无礼!”端木芸萝又想起柳逸安方才色眼眯眯的神态,颈项都变得火红。

柳逸安死皮赖脸的撇撇嘴,说道:“我哪里无礼了?”

“你……”端木芸萝双拳握得紧紧的,香肩也气得一颤一颤,避讳羞人的言辞,对柳逸安问话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贝齿一咬,连跺了好几脚,最后跑到一旁,隔得远远的不搭理。

“这女子脸皮如此之薄,以后却是有了摆布她的方法!”柳逸安窃窃笑道,仿佛自己遭受的耻辱已经全部洗刷了一般。

山风如语,二人也不知这般不言不语的站了多久。端木芸萝傲然立在峰顶之上,宛如白羽之凤,不知何时便会飘然飞起,轩翼而翔。

“也不用气成这样吧?”柳逸安不由纳闷道,小心走近,轻轻的“喂”了一声。端木芸萝正看着雪峰冰川出神,闻言略一惊,回头应了一声,便问道:“你可到过泰山?”

柳逸安闻她没来由的问这么一句,微微一怔便答道:“我曾登上岱岳!”

端木芸萝听他话语怪异,檀口微张,略带疑惑的看向柳逸安,却又马上省悟柳逸安却是将自己问话一字一字对上,听起来如何不别扭,顿时淡淡一笑,复又看向连绵如同奔兽的群山,问道:“泰山相比祁连如何?”

“岱岳逊之此山远矣!”柳逸安答道,忽又觉得自己对得不工整,却已无法更改,便自慰道:“我这是捷才,有点差池无伤大雅!”又纳闷:“怎地她没去过泰山么?”他要把端木芸萝说的每一句话都对上,自然不会开口去问。

端木芸萝却自己答道:“我只去过天山!”

柳逸安暗“哦”了一声,便道:“余已访遍五岳!”其实他也就去过泰山和衡山而已,这遍访五岳却是撒谎,不过显他博闻广识,日后好在端木芸萝面前抬起架子来。

端木芸萝顿时觉得这个师弟性情古怪,偏又滑稽可笑,心中暗道:“我倒要看他这样阴阳怪气说话说到几时!”也不着意去计较,极目远眺,轻声叹道:“泰山富庶,天山贫瘠,我倒想知道,论雄伟,论奇险,泰山是否胜过天山!”

“这句好长啊,要我怎么对!”柳逸安不由暗骂,忽而脑中灵光突现,差点自己鼓掌叫好起来,忽又暗自踌躇不定:“我要是这么说,她会不会把我杀掉啊!”顿时吓得连打几个寒噤,过了片刻双眉一错,脸上泛起阴笑道:“谁叫你骂我骂那么惨的,可不要怪我调戏你!我柳逸安本就不是正人君子!”且想且退,一路往山下挪去。

端木芸萝见柳逸安久未作声,回头去看时,却见他已经跑到了十数丈外,立住脚远远的邪笑道:“横口外朗,竖口内鲜,余也曾比较,说香娇,说玉嫩,横口委实输逊竖口!”以上对下,虽平仄不妥,然工整非常,柳逸安一路学着端木苍模样抚掌大笑:“妙极!妙极!”同时慌不择路的逃远。柳逸安从未奢望端木芸萝会青眼他,已是抱着自暴自弃的心态,一心要报自己被辱之仇,故而丝毫不顾及自己的“翩翩君子”风度。

端木芸萝未经人事,玉洁冰清,哪里可以和这个混迹青楼的放荡公子作比,她呆在原地定定的想了半天,依旧没有明白柳逸安话语中的意味。久思不得解,端木芸萝见柳逸安逃远,便也随他往山下行去,一路仍在锁眉思索,至山腰时,猛然醒悟柳逸安话中那龌龊到极点的“含意”,顿时气得大哭起来,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哭,只觉得柳逸安对她这般说这般话,简直是禽兽不如,比之当日他作弄骆万英的下流无耻远有甚之。稍顷她止住啼哭,双目凶光乍现,周身真气陡起,一身白衣狂舞,满头青丝直指天际,向着柳逸安逃跑的方向奋足追去,速度比之刚才比拼轻功时不知要快了多少。沿途祁连弟子看见,都吓得瘫倒在地上,如同白日撞见了鬼魅一般。

柳逸安回头一看,不知何时端木芸萝已经奔到自己身后丈余的距离,顿时吓得面无人色,甩开双臂便往前猛窜,说来也是怪异,想他真气耗尽,还能将迷踪幻影使得这般如意,委实难得。尚隔着端木苍所居楼阁数十丈不止,他便哭着大喊道:“师父救命!师父救命!师姐杀人了!”

端木苍与仇筱琴闻声双双走出,却见柳逸安连滚带爬的跑到近前,死命抱着端木苍哭道:“师父快救我!”二人正不解,忽见端木芸萝凶相毕露的狂奔而来,足不点地,袖不兜风,端木苍却是暗喜道:“数日未曾考教,芸萝的轻功已经进展到这般境界!”

“淫贼!出来受死!”端木芸萝娇叱一声,一掌便袭向吓趴在地上的柳逸安。

端木苍也是大骇,端木芸萝性情柔善,平日连杀一只鸡都不敢,最是乖巧可人,究竟自己这徒儿作下什么事情,竟然让她愤怒至此,眼见柳逸安要命殒掌下,慌忙横肘架开,将他好不容易找到的徒儿护到身后。

仇筱琴也将端木芸萝拉住,柔声问道:“究竟他对你做了什么?”

自从知晓柳逸安当日在岁寒庄作下的事情,仇筱琴本来对他的那么丁点儿好感也消失了,此时听端木芸萝唤他淫贼,已是认定柳逸安做了为人不齿之事,只待问明便要在他身上讨还个“公道”。

端木芸萝顿时哭倒在仇筱琴怀中,过了半天才抽泣道:“他……他欺侮我!”

但凭这“欺侮”二字,端木苍已是怒不可遏,大力将柳逸安提到身前,怒喝道:“作了什么,好生给个交待,老夫留你个全尸!”即便这徒儿再如何难得,也远远比不上自己女儿宝贝。

柳逸安顿时吓得喊叫道:“师父明鉴!纵是给徒儿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作出冒犯师姐的事情,更何况师姐武艺强胜徒儿百倍,我纵是想欺侮,又哪里欺侮得到!”

端木苍闻言怒气稍敛,依旧厉声道:“芸萝断然不会平白诬陷你!”

柳逸安眼珠骨碌一阵乱转,装出一声委屈的模样道:“徒儿慕师姐貌美,夸赞了几句,她便发怒口口声声要杀掉我!我却不知师姐忌讳别人说她好看,所谓不知者不罪,现在既然知晓,以后自然不会了!”

端木芸萝在祁连派中地位超然,虽然门下弟子仰慕者众,却都恪守礼教,把她与端木苍等同对待。端木芸萝也向来不喜别人赞她美貌,故而柳逸安一顿胡诌,倒是说得与情理不悖。

“你胡说!”端木芸萝直起身躯,脸颊上泪痕晶晶,楚楚可怜,转而对端木苍道:“爹爹,他口出污言秽语,简直是……简直是……”她虽然对柳逸安恨极,却终究没开口咒骂,想到方才自己震怒之下的形态,被祁连众弟子都看了去,心中更是羞恼,附到仇筱琴怀中又哭起来。

“芸萝好了,他究竟说了什么轻薄言语,你说出来,爹娘自然会为你作主!”仇筱琴捋顺端木芸萝满头青丝,一边柔声细语安慰道。

端木芸萝闻言抬起螓首,丹唇抿了无数次,抽噎道:“他……他……他……那些话女儿说不出口!”

柳逸安心中窃喜不已:“便是觑你面皮薄!”见端木芸萝欲说还休,不由得洋洋得意,仿佛见到岁寒庄上一幕重演,忙爬起假惺惺的跑到端木芸萝身边卑躬道:“师弟我以前的确做了许多错事,如今悔不当初,师姐对我有成见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今日事师弟我断无轻薄师姐的意思,有造次处,还望师姐见谅!”说罢眯起眼去看她发怒的样子。

却未等端木芸萝出骂,柳逸安便被端木苍五指箍拖回,顿时痛得歪唇咧嘴,回头苦求道:“师父轻些!师父轻些!”

端木苍乌黑着脸道:“老夫可没骆寅秋那般糊涂,芸萝性情温和,断然不会无中生有。她道你欺侮她,你必然已经欺侮了她,纵然你没有欺侮她,那也是欺侮了她!”

端木苍一番话拗口饶舌,听得柳逸安头痛不已,却终明白他话中的意思,顿时暗叫不好:“都怪一时糊涂,逞口舌痛快,如今把命都丢到这里!”

端木苍把柳逸安扔到地上,转而对端木芸萝小声哄道:“既然他没有对你动手动脚,那便罪不致死!”

“爹!”端木芸萝闻言不依,泣道:“这淫贼简直是天地不容,爹爹你不听芸萝所言,收他为徒已是糊涂,如今怎还要包庇他为恶?”

端木苍慌忙摆手,赶紧解释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饶!爹爹自然不会偏心包庇,这就把他丢到逍遥窟去关上十日,芸萝你看可好?”

“逍遥窟?那是什么地方?听起来倒是不错!”柳逸安忍痛起身,忽然看见端木芸萝面上泛起一丝笑意,似觉大为解恨,心中不由得有阵阵发毛,又听得她轻声道:“谢爹爹为女儿作主!”马上醒悟那逍遥窟断不会是什么好去处,已是吓得牙关打颤。

仇筱琴却在一旁道:“此子毕竟没有作下不可挽回的事情,师兄便权且宽恕他些,关个六七日放出来便是,不然恐怕没有命在。料他出来定会循规蹈矩,再也不敢犯错!”

仇筱琴对他不喜,柳逸安如何不知,此时见她居然肯为自己求情,只怕那逍遥窟是比修罗地狱还要恐怖的地方,正要开口讨饶,已经被端木苍一手挟到臂弯里,大步朝着山后走去,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哭道:“师父,我不去逍遥窟!师父,我不去逍遥窟!”

端木苍被他吵得心烦,挥手就点住他哑穴,提着双脚乱蹬的柳逸安,转瞬便消失在山林小径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