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死人的眼中看到了自己。
我的脚下是万丈悬崖,头顶则是一成不变的,阴郁而死气沉沉的灰蓝色天空。于是我张开双臂,让风鼓囊囊地涨满我的衣袖。白云飞速地从我的视线中向上掠去,我假装听不到耳边呼啸作响的风声,伸出双手,妄想会有一瞬可以抓住空气。
自由的感觉,太美妙了!
接着,我听到一声沉闷的钝响,像是卡车卸货,装有几十斤大米的麻袋重重摔到地上的声音。我的视野猛地剧震起来,然后,渐渐模糊——什么东西在我的眼前碎裂了,我渐渐地瞎去,视网膜上的白色视野一片一片地剥落,眼球也隐隐地洇上了一片血雾。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变得无法动弹,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我仿佛听到了有女人的尖叫,感到有些人渐渐地聚拢到我的身边,叽叽喳喳在说些什么——接着,我看到了一双女人的脚。
36码,红色羊皮高跟凉鞋。每个脚趾都被保养得晶莹剔透,每一个脚指甲上,都绘着黑色莲花的图样。太熟悉这双脚了,我透过染血的视线望上去,顺着身体的曲线慢慢往上爬,最后,我赫然看到了自己的脸。
一张太过惊愕,反而像死人一般苍白的脸。
醒来的时候,我浑身大汗淋漓。夜正黑,同寝室的姐妹香梦正酣,只除了她。惨淡的月光照在她那空无一人的床上,纯白色的床单仿佛翻过白肚皮的死鱼一般惨不忍睹。我不由闭上了眼睛。
她死了。
就在前天,我最好的朋友,四年的舍友安雅,从学校图书馆的最顶层跳了下来,死了。
安雅是个乖巧安静的女孩子,从小到大,从没让家里人操过一点心。她不费吹灰之力就考上了名牌大学,又顺顺当当谈起了一场幸福的恋爱。她的男友和我们同班,长得眉清目秀,成绩优秀,运动又棒,对她也分外体贴。经过双方家长的同意,他们已经在今年五一订婚了,据说不久之后就正式完婚。说实在的,幸福这种东西,仿佛天生就注定环绕在她的左右,一点都不曾垂青于我。在她和男友甜蜜的同时,我却遇到一个比一个糟糕的男人,不断地被追,不断地被甩,重复着往往返返的机械运动。老实说我确实有点嫉妒她。
然而,毕业搓饭的那天晚上,当大家哄笑着问她何时结婚时,她的脸色刷的一下阴沉了下来,险些把酒杯跌破——虽然她立刻掩饰成喝醉的样子,然而我的眼睛,我的直觉,告诉我事情似乎不那么简单。后来大家忙着敬酒,竟无人知晓她何时失去了踪影。当我上厕所的时候,猛地听见里面传来低沉的,压抑的,埋没在身体里的哭声。
“谁呀?”我心里纳闷,毕业了大家不免分道扬镳,伤心难过也是在所难免,但是,不至于一个人躲到厕所里面偷偷地哭吧~我竖起耳朵,再三确定那不是我的幻觉,然后,我轻轻一推厕所门——
就在那一瞬间,我们彼此打量着对方的脸,还没等我叫出声来,她已经摇摇晃晃地直起上身,从我的身边擦过。
“不要!”我用力一把抱住她,她娇小柔弱的躯体顿时软绵绵地倒在我的怀中,浓烈的酒气差点熏得我当场昏过去。我抚摸着她的头发,问她怎么了。她摇摇头,什么话都不说,只是摇头。
一个劲儿地摇头。泪水顺着她的脸颊,在我的背心上流成一条长长的河。
那天晚上她没有回宿舍,因为她说不想回去。我们在全城最高的酒店里开了房,我陪着她,站在落地的玻璃窗前,看了一整晚的星星。
也许,还有月亮。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把她扶上了记程车。她如同小猫般乖巧,在我的怀里沉沉睡去。我望着她苦涩的睡脸,心中充满了喟叹。
突然,她睁开了眼睛。
“这里是哪里?”她张皇地四下望去,“我要下车!天哪,过了过了!”
“你怎么了?我这就送你回宿舍。”我竭力劝说她保持冷静。
“放我下车!司机,快!”她一边用力摆脱我,一边拼命拍打着车门,“快放我下去!”
她一定是疯了,司机不得不停了下来,目瞪口呆地望着刚才还猫一般萎靡的她,眼下像一阵旋风似的跳出车去,径直跑到对面的街道上。我匆匆跟在她的后面,眼看着她钻进了一间黑乎乎的店铺里。
“占星、塔罗,无一不精。”我看到店门上糊了一张黄兮兮的纸,写着八个歪歪扭扭的字。这是什么地方啊?算命的?清晨的雾气渐渐地浓了,我甚至看不出那店铺究竟有多深。于是我叫了一声:“安雅!”
没有回音。我的声音仿佛被吸入了深不可测的黑洞,静悄悄地没有一丝回答。我突然觉得浑身发凉,打了一个冰冰凉凉的哆嗦。“安雅!”我叫着她的名字,冲了进去。然而,我的脚步猛地停住了。
她在笑。她不住地点头,被人说中了心事似的用手背遮住嘴,轻轻地笑着。从她那肿成桃子一样的双眼里,绽放出了以前那样,温柔自信的光芒。时不时地,她还抬起头,像是确认似的,飞快地说着什么。
然而,她的面前,根本就没有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