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案子我印象很深。”老李将目光投向远方,三年前的那桩惨案仿佛历历在目,“相信我,那绝不是女人干得出来的。”
“你的意思是,奉真真缺乏凶手所需的体力吗?”明知道老李另有所指,占星师还是故意这样说。
“你错得离谱!”老李连连摇头,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死死盯住他,把话说得斩钉截铁,“她缺的不是体力,而是残忍!把一个人的脑壳砸得稀巴烂的残忍!那样一个文静秀气的姑娘……”他在脑海中搜索着她的形象,发出了一声喟叹,“她又不是个疯子!”
老李所强烈怀疑的,不仅仅是杀人手段,更多的针对杀人动机。他见过死者——一平之妻当年的照片,完全无法把她同那个气度潇洒不凡的畅销书作家联系到一起。她更像一名普通的中年劳动妇女,拥有过于笨重的腰围和粗壮的身材,一副正宗的“黄脸婆”相。当她弯腰塌背穿着皱巴巴的棉布衣服站在戴着金丝眼镜、西装革履的丈夫身后时,那种不协调感便分外强烈。在此之后的调查中,老李还渐渐了解到夫妻二人间的差异不仅仅体现在外貌方面,比起一平的文学硕士学位,他的妻子仅仅初中毕业,结婚后便一直担任家庭主妇,任谁见到这对差异巨大的夫妻,都会以为那低头默默打扫的女人只是一平的女佣人。无论从哪一方面,夫妇二人都足够达到貌合神离的程度,若不是有亲生儿子作为纽带,说不定他们早就离婚了。
然而仅靠血缘关系维系的婚姻往往更加脆弱。凭借多年刑事侦察的经验,老李一开头便嗅到了某种味道。作为一名畅销言情小说家,人帅多金,婚姻生活又不幸福——这足以培育出萌发婚外恋的丰厚土壤。从接到报案的那一刻起,老李便压根儿没相信过奉真真的口供,他执拗地认为,是一平,亲手或者指使人除掉了自己可憎的妻子,以便另结新欢。
“就算杀人,女人往往采取比较温和的谋杀方式,比如下毒或者放煤气,而较少采取暴力流血的方式……”老李这样坚持自己的观点,“而现场的情况惨不忍睹,脑浆、组织液、血液四处飞溅,喷得满屋满地都是,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弱小女人犯下的罪行。”
然而就算他如何据理力争,确凿无疑的证据——现场的物证、犯人的供述——还是将奉真真送上了审判席。一晃三年过去了,老李也从侦察一线退了下来,天天在家里含饴弄孙,过着平静而无聊的退休生活。今天偶尔遇到一个打听情况的人,老李非常乐意与他分享当年的经历。
“对了,如果我的脑袋没有犯糊涂的话,”老李望了望墙上的挂历,“奉真真过几天就要上刑场了吧?”
“是明天。”占星师温和地纠正老人,“所以我必须抓紧时间。”
老李这才想起来打量面前的黑衣男人——长得倒是蛮清秀的,就是气色十分差,死白死白得像几十年没有见过阳光似的,好奇地问道,“你是奉真真的律师吗?”
“我是她临死之前,唯一能托付的人。”占星师站了起来,礼貌地向他告辞。当他迈出院落的时候,老李拉开纱门,伸出头大声喊了一句:
“那个作家一定藏着猫腻!凭我的直觉!”
占星师的下一站就是一平,然而真夜用尽方法,也只打探出一平儿子的住址。那个遭遇不幸经历的十九岁少年如今在家,当占星师摁动门铃的时候,他明显露出被打扰而不耐烦的神色。
他首先长舒了一口气,“终于要枪决了!”他眉宇间掩饰不住宽慰的神色,“这么多年来我每天夜里都辗转难眠,生怕那个女人被轻判!谢天谢地,正义终于得到伸张!”
你恨她么?占星师轻声问。
他用力咬了一下牙齿,格格作响,“我恨不得扒她的皮,吃她的肉!恨!她杀了我妈!还让她死得那样惨!”
那么,你爸爸呢?也同样恨她吗?
“那个老头?”少年从鼻孔深处哼了一声,“他嘴上当然这样说啦!虽然更多的是对我妈的愧疚……”
儿子从小就懂事,明白爸爸妈妈关系不好。儿子很少看到回家的爸爸,反而在电视机上能看到更多的爸爸,穿得漂漂亮亮说话文绉绉的爸爸,这个时候他也忍不住回头瞧瞧妈妈,妈妈从来都是埋头擦地板,她根本不正眼瞧爸爸一眼。然而妈妈也有厉害的时候,只要爸爸一说离婚,妈妈马上会飞快抱起儿子,站在阳台上,那个时候儿子一点也不害怕,只羡慕地瞧着让爸爸泄气的妈妈。那时候的妈妈真的好威武。
然后他渐渐长大,隐隐觉得爸爸这样也挺可怜——爸爸喜欢自己,却不喜欢妈妈;爸爸有时候悄悄抱起他,哄着要带他到新的地方去,这个时候妈妈就会恰到好处地跳出来,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数落爸爸的不是——这时候的妈妈,已经没办法抱着儿子号称自杀了。于是,儿子那完整的家庭,就在这暗流汹涌下勉为其难地维持着。
然后就到了那一天——他记得爸爸是这样告诉他的:爸爸妈妈又在家里争吵,打得一片狼藉。妈妈操起菜刀驾在自己的脖子上,嚷着要死给爸爸看,爸爸在抢菜刀的过程中受伤。他捂着流血不止的伤口,恨恨地骂了一声:“死就死吧!”
“你这个没良心的!”妈妈像屁股上着了火,一下子蹦了起来,“你敢说,老娘就敢做!”
“我说!”爸爸也火了,一个字一个字地、大声而缓慢地说道,“你——去——死——!”
爸爸说他一辈子都将后悔那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