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华鼎站在用芦苇和树枝围成的自家院子外,右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汗。他抬头看了看西边快要落山但依然散发着无穷热量的太阳,这才推开已经破败的院门。
母亲蹲在台阶上择菜,动作快速而麻利。
薛华鼎稳了一下神,装出精神百倍的样子,大声喊道:“妈,我又回来了!”
母亲一愣,身体一哆嗦,手里的菜掉在了地上。她很快抬起头来,一边站起来一边用很高兴的语气说道:“华鼎,回来了就好。快把东西放下,我去给你端茶来。”
薛华鼎快步走到台阶上的一把椅子前坐下,将行李放在地上,问道:“爸呢?这天气好热。”
母亲在厨房里回答道:“他到菜地里去了。七月的天气哪有不热的?”
看着儿子大口地吞茶,母亲想问什么但又担心什么,终究没有问,接过薛华鼎的空碗后说道:“快去洗澡,等下吃饭。”
将空碗放在堂屋的桌子上后,母亲又继续择菜,不过她的动作明显比刚才呆滞了很多。
忙着去洗澡的薛华鼎没有注意到这些。
母亲见薛华鼎进了屋,看了看台阶上那一袋如乱草一般的行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哎,自费大学真的没有用……”
88年薛华鼎高考因为严重偏科,英语只考了可怜的十七分,结果名落孙山。在他河北姑姑的鼓动下,花了六千元在河北电子技术学院买了一个自费大专指标。三年读下来知耻而后勇的薛华鼎重点攻读英语,使英语成绩大幅度上升,顺利通过了国家四级英语考试。
主攻英语并不意味着他的其他成绩就不好,刻苦用功的他在计算机、高等数学、电子电路等科目的成绩也不错,没有一门功课考试不及格的。最让老师称赞的是他的实习成绩:
在河北一家电信设备厂一个半月的实习中,薛华鼎除了必要的休息吃饭和睡眠时间,他都呆在车间与那里的工人师傅滚在一起,完整地参与了载波设备和交换机设备从部件组装到调试完成的一系列工作。甚至还动手焊了好多电路板,测试了很多部件,也跟着老师傅处理了许多故障。通过询问和交谈,他了解了老师傅工作多年形成的许多书本上找不到的经验。
按那些老师傅的说法,薛华鼎的技术水平都超过了他们工厂一般的普通工人,带队的老师也多次表扬薛华鼎,老师傅有时甚至指派薛华鼎代替他们回答实习学生一些简单的问题。虽然薛华鼎也知道这个工厂的纵横制交换机和载波设备已经远远落后于时代,现在新开的电信机房所采用的极大部分是程控交换机和光端机,掌握了这门技术将来在社会上也用处不大,但薛华鼎还是乐此不疲。
临近毕业,薛华鼎他们这些自费生却傻眼了:因为学校是违规招生,薛华鼎象其他自费生一样毕业的时候却拿不到国家认可的正式文凭,学校只给他们开了一张学历证明。
当然,学校正在多方活动,争取为他们解决文凭问题。据内部流传的消息称学校的活动有了一定的进展,自费生不久也可以获得学校补发的正式毕业证书。不过这个不久到底是几月、半年还是一年甚至数年就没有人知道了。
没有文凭的薛华鼎六月初就从学校回家,一边等学校文凭的消息一边在附近找工作。可惜每次都是碰壁,唯一效果就是把家里一分钱一分钱卖菜赚来的钱交给了中巴车、小旅社、路边饭店而已。
当薛华鼎洗完澡出来,刚才的劳累和萎靡一扫而光,好像换了一个人:帅气、精神。正在做饭的母亲欣喜地看着没有一点颓唐之色的儿子,说道:“前几天有你的一封信,放在你床上的枕头下。”
薛华鼎连忙去找信。信是校友同学兼室友陈春科写来的。他也是一名自费生,但他叔叔在学校里,知道的情况比薛华鼎等人要多得多,他自然成了大家的联系人。
陈春科在信里告诉薛华鼎说,学校找上级部门的事情已经有了进展,到明年五六月间自费生的文凭就可能发下来。但自费班的大部分同学都拿不到,因为上级部门规定必须考试门门及格,国家四级英语考试合格的才行,现在学校准备将拿不到文凭的学生在下学期招回去强化培训一段时间,让他们补考并重新参加明年的国家四级英语考试……
薛华鼎不禁为自己的同学感到悲哀,全班四十三个人只有十五个人报考了英语四级,也只有包括薛华鼎在内的六人及格。如果考虑其他功课,恐怕整个自费班只有二三个人能顺利拿到毕业文凭。
晚上吃饭的时候,母亲夹了一筷子菜给儿子,说道:“反正现在找不到工作,天气又这么热。干脆在家休息。我们这里快要征收了,到时候我们也是镇上人,你的户口一解决,国家还能不安排你的工作?你就放心好了。过几天,你的那些同学就放暑假了,你可以到他们家里去玩。要不你到你姐姐家去住几天,上次小亮来就总是问我舅舅呢,舅舅哪里去了。”说到外孙,母亲脸上全是幸福的笑。
薛华鼎不置可否,快速地吃饭,吃完饭休息一会后就回房间睡觉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薛华鼎没有去姐姐家也没有去找那个渺茫的可望而不可及的工作,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家看书,几乎是什么书都看。或者到家里那一亩六分地的菜地上帮父母种菜收菜。
父母和周围的农民一样都是以种菜为生。
有时候他也到邻居家串串门,帮邻居修修收音机、电视机什么的。他在学校认真参加了团委组织的家电维修培训班,现在对家电一些小故障基本都做到手到病除。
让他始料不及的是他会修电器的名声很快就传出去了,周围不少邻居都上门来请他,很多人干脆称他为小薛师傅。只不过周围的人都不富裕,拿不出什么工钱,只能请他喝一碗鸡蛋茶或请他吃一餐稍微丰盛的饭。
这天清晨薛华鼎帮父亲挑着蔬菜进了离家一里多远的黄矛镇,和父亲一起蹲在父亲每天固定的卖菜位置等待着顾客的挑选。
“老薛,这是谁呀?小伙子长的不错啊。”一个老年人提着一尾鱼走过来随口打着招呼。
“牛会计!他是我儿子。”父亲一脸的尴尬。
“哦,你读大学的儿子回家了?真是好崽,帮你老子卖菜,很好,很好啊。”说到后来好象触动了他的内心,脸上露出了悲嘁。
父亲没有再搭腔,脸转到了别处。
不久又有人过来招呼,但父亲的脸色不但没有随熟人们的招呼变高兴,反而变得越来越阴沉。
薛华鼎自然知道父亲不高兴的原因,就笑着对父亲说:“爸,你也太好面子了吧。我都不怕,你这么害臊干什么?现在大学生又不吃香,自食其力有什么不好。你要怕丑你就回去,我一个人卖菜,卖完了再回家。”
“我没有你脸皮……,算了。明天你就不要来了,给我老实呆在家里。一个大学生卖菜,谁不暗地里笑话我?”父亲怕儿子受不了,强忍着把那个“厚”字咽了下去。
“哈哈,好好。明天我们一人占个地方,我不影响你你不影响我。”薛华鼎笑道,然后故意气父亲似地大声吆喝起来,“快来买,快来买。薛华鼎的菜新鲜又足称,快来买。”
话音未落,不远处一个女声响起:“薛华鼎?真是薛华鼎?”
“如假包换。黄清明?哎哟哟——,真是女大十八变,这么漂亮我都不敢认了。才几个月不见,变化咋这么大呢?”最后一句话,薛华鼎用的是东北地区的土腔。
这时一个穿荷色长连衣裙的少女从人群中挤过来,两条齐肩辫子分挂两边,脸上两个酒窝特别诱人,笑嘻嘻地看着薛华鼎。
薛华鼎笑问:“老同学,你也卖菜?”
“你才卖菜呢!”黄清明笑着说道。
“我是卖菜的呀。”
黄清明看他父亲在旁边臊得老脸通红,就伸手扯着他的右手衣袖道:“别在这里捣乱了。走,请我吃早餐去!”
“呵呵,亏你说的还这样理直气壮。”薛华鼎边笑边起身,他不想再在这里使父亲为难,就随黄清明走开了。
二人并排走在拥挤的街道上,不时小声地交谈一二句。薛华鼎看着青春活力的黄清明,心里有点点激动,时不时偷看一下。
“看够了?”黄清明脸上通红,小声问道。
“我没看……,”薛华鼎心虚地说道,不过见黄清明盯着自己,然后说道,“我没看够。”
“扑哧!”黄清明忍不住笑了,脸变得更红。
薛华鼎笑问道:“小姑娘,你现在是少尉排长还是上尉连长?”
“什么排长、连长?”黄清明一愣。
“你这么漂亮,拜倒在你石榴裙下的小青年……”
薛华鼎的话还没有说完,黄清明就对着他的胳膊一粉拳:“你讨厌!”
“哈哈,小姑娘开始学会害羞了?”
“讨厌,你还说,我跟你同年的,谁是小姑娘?再说我就不理你了。”
“正好,我可以省一碗牛肉面的钱。”薛华鼎笑着躲开她又伸过来的拳头。
“想的美,我今天要吃三碗。”
“你吃的下吗?”
“我只吃牛肉,面全给你。”
“哎呀,这姑娘一下变聪明了,会花钱了。”
“那当然!”
“这下你妈妈不会着急了吧?以前她总爱说:我闺女就是一个不好,不知道花钱。生怕花了我们二口子的钱。”
“你这家伙,就喜欢贫嘴。”
“到了,到了。”说笑间,二人来到了一家路边小餐馆,薛华鼎一进门就大喊道,“老板给我来四碗面,这姑娘三碗,我一碗!”
“好呢。”老板先是高兴地应着,接着就感觉有点不对,“啊,她三碗?”
“讨厌!老板,二碗。”黄清明忍不住笑了,“没钱还充大佬,嘻嘻……”
坐下后,薛华鼎问道:“什么时候放假的?”
“昨天下午回的。听说你毕业一个多月了,找到工作了吗?”黄清明问道。
“没有!曾经找到过一个,干了三天,我炒了老板的鱿鱼。”
“嘻嘻,后来呢?”
“在家熬日子。”薛华鼎说着,声音低了下去。
黄清明问道:“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想到南方的广州、深圳去。可我妈妈死活不同意。生怕她的独苗给南方的台风给吹断了。再说,文凭还没到手呢。”薛华鼎郁闷地说道。
“文凭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还没有发给你们?没有文凭只能找一些体力活。”黄清明问道。
见老板端来了面条,二人不再说话。
吃完饭,二人散步来到了一家“治德汽车修理厂”的门口。刚进厂门一妇女端着一盘洗完菜的水出来倒进下水沟。
“大婶,你好!”薛华鼎轻轻一笑,招呼道。
“小薛啊,稀客啊。吃饭了吗?”黄母李桂香抬起头发现他俩进来的样子,热情地招呼道。
“吃了。黄叔呢?”
“他啊,正在吃饭。”
“谁呀,进来坐!”这时堂屋里传来一声招呼声,显然他嘴里还含着食物,声音有点闷。
“呵,小薛啊。快坐快坐。吃了吗?”放着不少工具和零部件的堂屋里面坐着一位中年人,正在吃早饭:稀饭、馒头、凉菜。
“院子里停这么多车,黄叔生意兴隆啊!”薛华鼎抓起一把竹椅靠墙边一放就坐了下来。刚坐下黄清明就端了一杯茶过来。薛华鼎连忙站起来接过茶再坐下。
“小薛,工作找的怎么样?”李桂香在丈夫身边的桌边坐下,抓起一双筷子,端起装粥的碗,一边夹菜一边问道。
薛华鼎还没有回答,黄清明的父亲黄治德就说话了:“这政策真是不断的变,怎么大学生要自己找工作了呢。前几年都是国家分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