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外荒郊野外,星火燎原。
事实证明,什么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纯粹是诗人美好的想象,或者说陈珏来的这一手远远比不上周郎妙计,又或者说陈珏自以为的安全距离还不够远……
总之,小陈将军智珠在握风采绝世的架势绝对没有,整个过程中担心自己年少威严不够、一直板着脸的陈珏终于破了功轻咳起来,连因为靠近大火而微热的甲胄都顾不上管。
“将军!”
一个头领打扮的汉子抹了一把脸,正要上前请示陈珏的时候,愕然发现眉清目秀的陈将军俨然成了黑脸人,陈珏这时已经在等着他的话,他也只得神色古怪地道:“火差不多灭了。”
这汉子方才就站在陈珏身侧,脸色也沾染了一层薄薄的黑灰,陈珏看他的样子也想象得出来自己此刻是什么模样。男子不用在乎外表如何,陈珏估计着仓促间擦不净,干脆便放弃了清洁的打算。
陈珏设伏的地方是在一片广阔的小平原上,目的是当有人逃跑时便于追踪,省得在山间人家往山林里一钻陈珏便成了睁眼瞎。如今陈珏站上一块大石,剑鞘支地,放眼望去,只见遍野青草已经尽成焦色,只有远处青山的轮廓若隐若现。
这次暗杀比他想象中的更加容易,陈珏心道。淮南王还真是毫不设防。把造反想得太简单,似乎是少数文人地通性。
就算天子和淮南王之间的矛盾早就被有心人看在眼中,恐怕也没有任何人能够想到天子居然会铤而走险对淮南王下手。淮南王自己亦然。
拣骨、埋葬……等到一切安排妥当,一众人也在附近的水边清洁了头身,陈珏将鞋底地污泥跺干净,除了眉宇间的几分疲惫,他看上去已经与平日里毫无差别。
陈珏带着一行人回到长安城外,因着刘彻的特旨通过城门之后,陈珏便按照刘彻的意思,将一众箭手兵士交给他们原先的上官。自己则马不停蹄地直奔未央宫复命。
陈珏方到了未央宫东门阙外,杨得意已经一脸焦急地在那里等着,他看见陈珏飞驰而来眼前一亮,连忙快步走上前去迎接。
陈珏一跃下马,便听得杨得意的声音在道:“陈侍中,陛下可等你许久了,连膳食都没用呢。”两人走了几步,杨得意又道:“陛下撤了伺候的人,命您回来时直接去见他便是。”
除此之外,陈珏还听得杨得意的牙齿隐约有咯吱打架地声音。原本紧张的心情倒瞬间放松下来刘彻的动静想要瞒过贴身伺候的杨得意并不容易,杨得意一边要支持天子,一边要担心万一太皇太后发怒他的小命就要不保。
“陈侍中,这……”杨得意欲言又止,陈珏比他强多了,估计再不济最多被太皇太后撤去所有官爵闭门思过,他这种未央宫里一抓一大把的宦官可到处都是。
杨得意还在那犹豫,抬头时才发现陈珏已经走出老远,他站在原地跺了跺脚,连忙跟了上去。
宣室殿侧殿。书房。
刘彻打开一封奏表,大略看了一眼约莫跟眼下的旱灾有关,明明立志做一个千古名君,他却一点都集中不了注意力千古名君。这至少得有一个前提就是刘彻稳稳地做皇帝。
万一淮南王死里逃生……就算窦太后对淮南王没有什么好感,先皇景帝的儿子还有不少呢!想到这里刘彻的手紧了紧,心道子瑜绝不会让他失望。
殿门吱呀地开了,刘彻猛地一抬头,便见陈珏跨步而入。
“怎么样?”刘彻迫不及待地问,当了几年皇帝,他毛躁的性子本来已经磨去了不少,但一来这次事关重大。二来陈珏和他之间地关系并非寻常君臣可比。因而刘彻便不曾顾那么多。
陈珏知道不是卖关子的时候,微微躬身。朗声道:“臣幸不辱命。”
幸不辱命就是说事情成了,刘彻心中顿时一松,又过了一小会才道:“子瑜,朕已经照计划安排下去了,只可惜这次便宜了刘安。”
人死如灯灭,挫骨扬灰还算便宜么?陈珏暗自皱了皱眉,回道:“陛下这也是为大汉社稷打算。”
刘彻点了点头,思索了一会觉得没有什么大漏洞,再抬眼时看见陈珏的神色有些不对,不由地道:“子瑜,你这是怎地了?”
陈珏精神一振,笑道:“没什么。”
刘彻看了看他,把方才被他握在手中惨遭蹂躏的奏表放到一边,停顿了一下才道:“你是不是不忍心了?”
陈珏还来不及说话,刘彻已经皱眉道:“我知道你不忍心把淮南王的寻常门客和手下都灭了口,但既然要做,就要把事情做的圆满。”
陈珏吁出一口气,淮南王手下门客中的多数必定对刘安的打算谋划一无所知,他放火时心里没有障碍是不可能的事,但这计划最开始的雏形本就是他提出来,如今再说什么便虚伪了。
刘彻走下御座,几步走到陈珏身前,正色道:“自古士为知己者死,春秋以来,这样主亡臣死地情形多了,他们既然投在淮南王门下便该心中有数。”
陈珏心下苦笑了一声,他活了两辈子,怎地竟然要刘彻一个少年来劝他,陈珏深吸了一口气,道:“臣只是在想,若是那些箭下亡魂皆是匈奴人就好了。”
刘彻闻言朗声一笑。抬袖道:“不远了,淮南王这一死,再加上七国之乱在前。诸侯王数年内多半不敢再有异心,皇祖母又一直不曾反对朕伐匈奴。”刘彻说着,目光落在几案地奏表上,“等这阵子的天灾过去,粮草充足,兵强马壮,你说的那日就不远了。”
陈珏点了点头,心中熨帖了不少。景帝当年便是因国内形势而束手束脚不能轻动,到了武帝刘彻这里,总算看见了摆脱国内掣肘地曙光。
建元二年夏,淮南王刘安携《鸿烈》书入长安,朝野震动,期月归返淮南,途经长安郊外,天生异象。
淮南王刘安多年诚心谈经论道,礼贤下士,淮南国内轻徭薄赋国泰民安。兼之《鸿烈》之书有教化之功,苍天有感,特遣仙使迎淮南王于长安郊。
与此同时,因为淮南王刘安功参造化宽仁慈爱,当日情形亲见者尽随淮南王成仙上天,“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典故在大汉上下流传开来。
刘彻一身朱色朝服,冠冕高竖,神采飞扬。他的目光巡视了了一周,道:“淮南王升仙,诸卿有何见解?”
刘彻这一问,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宣室殿上的众臣顿时各有打算,不多时便有吵成一团的趋势,只有三公九卿尚能全然镇定。
陈珏不动声色地旁观着众臣神色间的变化,心中也有几分忐忑神鬼仙妖的传说,自古有之,淮南王的《鸿烈》里便记录了许多女娲补天、夸父逐日地上古神话,平民百姓大多数对此深信不疑,然而士人和贵族阶层却并非如此。
春秋战国。百家争鸣。对于神仙之说各家众说纷纭,或者敬而远之。或者深信不疑,但是大多数人还是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地态度,就算是不大相信鬼神存在的人,仍旧随大流地遵循某些忌讳。
窦婴位于群臣最前方,却是面沉如水,站得越高眼界也越高,别看朝廷祭天拜神地活动不断,但是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并不是随便哪个人都相信神仙长生,窦婴便是其中之一。
同窦婴抱有一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这些人悄悄地交换着眼色,心下却是巨震,淮南王不是升仙便是尸骨无存,那么今上手段之狠辣决绝可见一斑。
天子如此用心良苦啊,窦婴心中思绪千回百转,终于还是决定从大局出发,高声道:“陛下,淮南王升天,这是比前秦徐福出海更大的壮举,臣请陛下祭宗庙,谒先陵。”
刘彻眼中喜色一闪,他果然没有想错。两虎相争,生者为王,只要不把《鸿烈》这本书贬低到泥土里去,单单杀了淮南王一人,只要有一个勉强说得过去的理由,窦太后以下并没有多少人会纠缠于“升仙”的淮南王。
长乐宫。
刘彻和窦太后相对而坐,陈珏却被窦太后勒令跪在一边,他用在袍袖遮挡下的那只手揉了揉腿,心中微微苦笑,窦太后这也是第一次对他动了真怒,这次陈珏和刘彻着实把事情搞得太大了。
只不过窦太后未着正服,陈珏也未着官衣,陈珏苦中作乐地想着,就算活罪难逃,想必也不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
刘彻同情而愧疚地看了看陈珏,示意他暂且隐忍,心中计划着这之后定要好好补偿陈珏。
这时刘彻已经说到《鸿烈》,大夸了一通之后,他恳切地道:“皇祖母,淮南王是淮南王,黄老之学是黄老之学,朕从前不懂事,同淮南王整日上书给您也有些关系。”
窦太后冷哼一声,道:“这还是哀家地错不成?”
刘彻笑道:“皇祖母哪里的话,朕原先就是觉得淮南王像您的儿子,朕却不像您的孙子。”
陈珏仔细盯着窦太后的表情,发现她神色微动,少年天子因为太皇太后过于亲近外藩,进而心里不安于自己的地位,迁怒于其他人事,这理由也勉强说得通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