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到达陈珏身边的好消息,乃是一封天子刘彻下旨,尚书官以及其属官连日誊抄,发到长安城中列侯、公卿百官、外宾等等人手一份的战报。
秋季多是劫掠时,匈奴入雁门北地数郡,时任北地郡太守的周谦和韩嫣等人,拒匈奴数千骑于北地外,九月与匈奴人一战,斩首数百近千。
“无忌和王孙怎么做到的?”陈珏惊喜中霍地起身,紧紧拿着手中的战报不放,秋时匈奴人的劫掠最让人头痛,周谦和韩嫣这次做得漂亮。
芷晴在一边听了,接过陈珏手中的战报看了几眼,眉眼间也多了几分喜色,道:“近年来每至秋时,匈奴人必定入边郡劫掠抢夺,汉军虽有斩获却少有大胜,这次总算能振奋人心。”梁王刘武最初的封地正是在代国,虽然芷晴并不曾经历过那段日子,但她多少听说过一些匈奴兵事。
陈珏笑着点了点头,几百人或者不是什么大收获,饶是如此,周谦和韩嫣的这场胜仗亦足够在史书上留下一笔。
“若是一切再顺利些,我们这位韩王孙离封侯不远了。”陈珏语气出奇地肯定,他这几日因那算命老者的话多少有些心神不宁,这回算是彻底放下了。韩嫣本该背着佞臣之名早死,眼下却有了堂堂正正的军功。
芷晴浅笑盈盈地看着陈珏在那里为周谦和韩嫣高兴,心中也是微喜,堂邑侯府毕竟根基太浅,从前连万户侯都不是。如今陈珏这班朋友一个个崭露头角。再过些年陈珏在朝堂上就不会孤立无援。
陈珏面上笑意不减,目光落在手中的那封战报上。这不是他消息灵通,乃是刘彻亲自下令上古官等人紧急誊抄战报,又遣小黄门分发长安城中各家府邸,新年在即,刘彻这是迫不及待地把好消息传来。展展威风。
陈珏抖了抖手中的战报,平铺在几案上,笑道:“今日天晚了,明日一早你遣人去王孙家中问候他家阿母和幼弟一声。”
芷晴笑着答应了,陈珏点了点头,忍不住再一次拿起那封战报,“好小子,还走到我前面去了。”陈珏一边说着。一边呵呵地一笑。
匈奴骑兵来去迅速,边关守军对此一向无可奈何,战报中虽写得不甚详细,但陈珏倒是猜到了几分周谦和韩嫣之所以出奇制胜的缘故。
同汉军每每出征,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地作风不同,匈奴人打仗甚少带什么辎重,大多是一路打一路补给,抢了就走,直到获得汉人俘虏、牛羊等大丰收时才成群结队地赶回大漠之中。
原本正面作战时。汉军摆出再完美地阵形亦经不住骑兵的一次猛冲,周谦和韩嫣这次算是借着匈奴人以为驻军今年仍然重守不攻的误解,死守数日大肆消耗敌方马力之后,这才雷霆一击。将匈奴数千人围困其中,最后才有如此战果。
“若非不宜长途追击,又正值新年,周无忌不好弄出太多伤亡,说不定这斩首之数还能再多些。”陈珏在心中想道。只是韩嫣他们这次本来亦有些运气的成分,当是可一不可二,等军臣单于彻底知道刘彻一战的决心,这种好事就不会再有。
陈珏笑着拣出另一封急报,看见署名处的董偃二字心中微动。董偃就算是去找那几封信。平阳公主也不会傻到底,董偃亦不可能这么快就有了成果。
芷晴看出陈珏地神色不对。晴转多云,当即静静地等着陈珏说话。
三下五除二地拆去封皮,陈珏抖开信笺,双目一扫之下不由地哼了一声。
“怎地了?芷晴轻声问道。
陈珏冲着他随手扔回桌案上的信撇了撇嘴,道:“平阳把手伸到南宫公主那里去了,南宫因为金俗的事请陛下到南宫府做客,平阳作陪,最后平阳的一个婢女……”
陈珏说到这里忍不住恨得牙痒痒,他从来不指望刘彻真能管住他自个儿只看一个阿娇,只是这种新年繁忙的情况下,陈珏这边认认真真地研究半两钱改革,刘彻还有闲心宠幸平阳家的一个奴婢,就未免让人寒心。
芷晴蹙眉读过董偃的来信,微微一惊,道:“难道那女奴还要入宫不成?”
“江山易改,刘彻本性难移!”
陈珏在嘴里低声嘟哝了一句,抬头看见芷晴秀眉紧皱,柔声道:“今日天色晚了,你身子要紧,还是早些歇息,这些烦心事明日再想。”
芷晴心中一甜,乖巧地点了点头,便招呼着侍女出门准备就寝。
次日清晨,一缕晨曦洒在院落之间,稍稍驱散了晨风带来的几许凉气,春捂秋冻,陈珏这日身上穿地衣服不甚厚实,甫一出门时忍不住紧了紧衣衫。
陈珏顾不得四望,方要踏上马车,忽地听见一声女子的娇喝。
“陈珏,陈子瑜!”
陈珏顺着声音的来处一望,只见衡山王翁主刘无采正手持一条细马鞭,意得志满地坐在一匹骏马上看着陈珏,下巴抬得高高。
“啧,这衡山王翁主生的美丽,性子比起夫人可差远了。”郭远在陈珏身后嘀咕道,“就连当初的淮南王翁主也不如。”
陈珏笑着瞪了郭远一眼,旋即稍稍上前几步,道:“翁主有何指教?”
刘无采嘻嘻一笑,道:“我没有什么指教你,只想请你一道去赛马。你别说没空,我打听过了,你身上没有实职,唯一一个大农中丞还要年后正式上任,是不是?”
陈珏毕竟是正经的大汉列侯,衡山王一脉和刘彻血缘又不是最近,刘无采对陈珏也不敢太跋扈。花花轿子人台抬人的道理人人都知道。刘无采以礼相邀,笃定了陈珏不会当面给她难看。
陈珏微微一笑,一脸歉意地道:“当利公主从宫中传话来,想见我一面,今日怕是要对不住翁主。”
“你……”刘无采双眉立刻高高挑起,狠狠瞪着陈珏。当利公主刘,就算只是一个比她低了一辈的几岁女娃,这公主就是比翁主高上一等。
陈珏带着一脸温和地笑意又说了几句遗憾之言,这才带着李英和郭远不紧不慢地离开,刘无采站在原处狠狠地抽出一鞭子。礼法不外人情,陈珏是当利公主舅舅,怎么可能非去不可,这分明是陈珏在躲她。
车轮转动声渐起。陈珏坐在马车中摇头苦笑,他什么都不做,天上竟然也能掉下一朵桃花来。
“公子。”郭远大大咧咧地声音从外面传进来,“这个衡山王翁主看着也美丽聪明,怎地竟找到你这已成家的人身上来?”
“闭嘴!”
陈珏听得李英的声音,忍不住一笑出声,仿佛看见他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
陈珏地正妻已是梁王留下的翁主芷晴,就算纳妾也不可能再来一个翁主,大汉上层男女之间风气开放。刘无采地想法陈珏也能猜到,想来是希望在长安的数日跟陈珏来一段露水姻缘罢了。
衡山王,陈珏想到这三个字不由地微微皱眉,刘邦留下的这些藩王。贤良博学如河间王刘德的有之,像江都王刘非一样好义勇的有之,但明明无甚才学偏偏又有野心的藩王也不少。
辰时三刻前后,陈珏赶在太阳方挂在高空的时分,在宫禁刚开不久地时候行到长乐宫前,宫中传出来地消息,阿娇昨日歇在了长乐宫。
陈珏行到长乐宫前,与相熟的长信詹事和数名宫卫打了招呼,这才直奔长信殿。通报过后陈珏抬脚踏进殿门。只见众人都已经早早起了,阿娇正亲自服侍着窦太后。刘则仍然睡眼惺忪地在那里撒娇。
眼看便是新年岁首,窦太后虽说一向不好奢侈,亦换了一身新地华服,她听见陈珏进来的动静,笑道:“陈珏这是来看哀家,还是来瞧你阿姐?”
陈珏躬身笑道:“臣是来寻阿姐一起,代一家人向太皇太后请安。”
窦太后笑着摇头道:“你这话不实,哀家听说你这两日忙得很,哪有闲心给哀家请安?”窦太后说的话看似责备,实则毫无责难不快之意,陈珏笑着说了几句凑趣的话,阿娇时不时地插了几句话,陈珏才道:“太皇太后明鉴,实是隆虑侯夫妇就要进长安城,臣这些小辈想跟皇后娘娘好好聚一聚。”
窦太后闻言,笑呵呵地点点头,道:“这就对了,这做人什么都可以不要,就是不能不看重亲情,隆虑他们小夫妻俩这次回了长安,你们这几个陈家的小辈是该在一处聚聚。”
阿娇轻轻为窦太后捏了捏肩,笑道:“阿和苹儿他们常年在外,您可不能亏待了他们。”
窦太后拍了拍阿娇的手,板着脸道:“就知道来寻我这把老骨头要好处,你是大汉堂堂的皇后,自己做不得主么?”
阿娇柔声道:“我们这个家,还是要外祖母来当么。”
窦太后听地心里舒心,道:“哀家老了,这大汉朝是天子所有,未央宫是你的,将来长乐宫也是你了,还能总依靠着我老婆子不成?”
阿娇笑着和陈绝对视一眼,道:“我才不想管长乐宫呢。”
窦太后奇道:“怎地?哀家告诉你,这做女子的极致是执掌长乐宫,不是椒房殿。”
阿娇浅浅一笑,刘彻的样子在眼前蓦地一闪,道:“若是哪日彻儿不在了,我才不想独自去长乐宫……”窦太后轻叹了一声,也不指责阿娇出言不当,只道:“哀家这个傻娇娇。”
窦太后当年跟文帝之间,可不像阿娇和刘彻之间这么感情深厚,陈珏见状连忙打圆场,将话题岔到一边。不多时又引到刘那里。
不多会儿。窦太后便毫不在意地放陈珏和阿娇离去,只留下刘同她解闷。立,阿娇怔怔地看着远山,半晌才开口道:“那边来准信了么?”
陈珏点头,看着阿娇微白地脸色便有些心疼。这些年来,他着实把她当成妹子疼爱。
“平阳撺掇着送女奴婢进宫来,陛下倒是不曾说什么。”陈珏斟酌着道,“听说陛下昨日醉酒了。
阿娇轻轻哼了一声,道:“阿弟不必顾及我,你也是男儿,当知饮了再多的酒,若是他心里无意也成不了事。”
阿娇说着。轻轻阖上眼,道:“记得当年,你做彻儿侍读的时候,午休地时分我们在王娘娘地椒房殿里捉迷藏,你和彻儿都聪明,我总找不到你们。”
陈珏静静地听着阿娇的回忆,知道阿娇心中还是在意这件事。眼前的阿娇明艳动人,陈珏脑海中却不由想起从前的情形。
那时陈珏自持成年,不愿意和小孩子玩闹。每次都是不顾身份地往宦官休息的小屋一躲便了,阿娇总是先找到刘彻。
每一次,陈珏从门缝外望,都会看见一个娇俏地小女孩软软地、笑靥如花地。摇着刘彻地手道:“彻儿,我要你帮我找阿弟呢,你听到没有?”太子刘彻则总是板着脸,小大人一般不情愿的样子,还是答应道:“听到了。”
“时间怎么就这么快,转眼阿都可以在椒房殿和小宫女玩闹了。”阿娇吸了一口气道。
偶尔幸几个宫女,阿娇可以忍,若是把宫外地奴婢巴巴地专门带进宫来,这才如一个巴掌打在阿娇和陈家的脸上。平阳倒是最善于这些把戏。
陈珏这么想着。心中微微苦笑,再想起刘陵所说衡山王勾结平阳的事。心知这些事一日不解决,陈珏就一日得分心于后宫。
陈珏方要说话,只见昨日留守椒房殿的李青匆匆而来,李青看见陈珏和阿娇时眼睛一亮,道:“皇后娘娘,武安侯,隆虑公主和隆虑侯车驾已入了城,过会儿便进宫门了。”
阿娇心中惊喜,笑道:“快请他们来椒房殿。”阿娇说着咬了咬唇,又道:“左右他们现在也找不到天子谢恩。”
陈珏摇摇头抛开烦心事,接过话茬儿道:“晚些嫂子和芷晴也会入宫,阿姐不急。”
阿娇神色柔和,点了点头,这才和陈珏一起往椒房殿方向回转。
午时之前,椒房殿宾客满座,陈家几个后辈之中,陈珏、陈须和陈按排行一一落座,阿娇却不肯坐在皇后的尊位,反而拉着嫂子弟妹坐在一处。
宴席的主角是陈和隆虑夫妇俩,这会文质彬彬地陈正描述着隆虑的风土人情,众人听得津津有味,独芷晴见阿娇食之无味的样子,面色又不大好,担忧地问道:“娘娘怎地不舒服?”
阿娇打起精神,拍了拍芷晴的手,道:“大概是昨夜不曾睡好的关系,没什么好胃口。”
芷晴淡淡一笑,轻声道:“娘娘,外女入宫,除良家女直选宫妇之外,只有为宫女一途。当年阿母献女入宫,都是走的正经路子,如今宫里再要进人,不是经过查验的干净人总是不行,娘娘还须把好关。”
王那回事之后,宫里进女人的时候要求严格了不少,阿娇笑着看了看芷晴,知道她是为自己出主意,只是就算挡了那奴婢,刘彻仍旧花心又有什么办法?
“放心罢。“阿娇说道。
芷晴点点头,见阿娇一直冲油腻的菜品皱眉,反而将一碗菜粥喝地干净的样子,不知不觉将右手轻轻抚上自己的小腹,芷晴心中轻轻一动,面上喜色一闪而逝。
陈珏见了阿娇和芷晴这边的情形,心中暗怪刘彻过分,就算不说阿娇地原因,亲妹妹隆虑回长安,他竟这时候还不回来。
许是老天有眼,又过了两刻钟,陈珏的念想算是奏了效。刘彻一边打着喷嚏一边走进椒房殿。道:“人都到齐了?”
陈珏这会儿正看刘彻有气,故意道:“陛下这是怎地了?可曾请太医看过?”
刘彻手上动作一停,打了个哈哈道:“朕昨日在南宫公主府上,休息得晚些,受了寒。”
天子驾到,一众人皆以刘彻为中心。刘彻这会儿倒也精神饱满,不多时,平阳公主和南宫公主亦赶来同隆虑公主相见。
“快让阿姐瞧瞧。”平阳一脸的疼惜,道:“阿姐不是不想你,只是陛下一入宫便往这边跑,阿姐追不上陛下罢了。”
南宫公主温言和隆虑打了个招呼,神色复杂地一会看阿娇一眼,一会又看平阳一眼。暗怪平阳这姐姐利用到自己头上来,如今她是不好意思和阿娇亲近了。
陈珏在一边冷眼旁观,隆虑公主虽是金枝玉叶,但却和平阳一点都不一样,不经意间,陈珏注意到隆虑和两个姐姐似乎都不大亲近,反而每次遇见难以回答的问题,身子却不由地主地靠向陈。陈夫妻俩感情不错,陈珏评价道。群臣大致处于休假状态,但刘彻要勤政,陈珏却必须跟在他身边。
“子瑜。”刘彻一边翻找着案面上地文书一边道。“新年大朝,大汉说不得要稍展天威,你这几日勤快些练箭,万一有人寻衅,你也好把挑衅之人震住。”
陈珏对自己的弓箭还颇有信心,当下一口答应下来,这会儿刘彻也从乱纸中拿出一封奏表,喜道:“子瑜,你眼下也是大农中丞。替朕看看这个。”
陈珏依言而行。不见署名的那一页,只见正文。他仔细读下来,这才看出这是一份关于边市的奏表。
这奏表中说地是自高祖刘邦以来,匈奴人看似统一,实则各部亦有分裂地事,这奏表中提出加大关市开放程度,输送丝绸、美酒于匈奴,若军臣单于仍然如中行说所言地一般拒绝汉货,不妨再请商人卖于各部不得志地统领等等。
“陛下。”陈珏稍稍想了想便抬起头来,他理了理思绪道:“再开关市,除匈奴人之外,如今长安城中外藩使者云集,陛下不妨再考虑南越和朝鲜等国特产奇异之处。”
刘彻笑着道:“若仔细说起来,朕一直在同这些外藩做生意,他们进贡,朕再赏赐,岂非以物易物?”
陈珏颔首笑道:“陛下言之有理。正如这封奏表所说,侍中桑弘羊家中便是以此大富,边市若大开,商人往来络绎不绝,千里之外的物事可摆在长安货架之上,陛下亦可以此收税。”
刘彻走到御案后头,利落地坐下之后又招呼陈珏也坐下,笑道:“子瑜猜猜这是谁上的奏表?”说着,刘彻在御案上的文书中翻了半天,却不曾找到想要的那封奏表。
刘彻无奈地住了手,笑道:“还是同一人的奏表,上书请朕继续筑边城,再立茂陵邑,迁地方大族于长安左近,朕这会却找不见了?”
这么急着帮刘彻揽权的地方案,看着倒像是主父偃的手臂,陈珏思索着有了眉目,面上却仍是皱眉不解的样子。
刘彻苦笑着把最开始的那奏表放回去,陈珏无奈,看刘彻没有招呼尚书官进来的意思,只得识趣地上前帮刘彻一起整理文书,这会儿杨得意忽地来报:“陛下,丞相请见。”
陈珏和刘彻对视了一眼,刘彻连忙整理了神色,端正地坐在御椅上等着窦婴进门,陈珏方想把手中的奏疏放回去,窦婴的脚步声已经传来。
眼疾手快地把奏表放回原处,窦婴已经进了门,陈珏在那里站得笔直,却见窦婴向陈珏请安之后,胡子便一翘一翘地,眼睛一直朝陈珏这边扫过来。
陈珏被他看得一阵不自在,一低头时忽地发现他站的位置有点不对,竟然和刘彻在一排的位置,陈珏心下微讶,连忙错到刘彻身后去。
窦婴脸色和气了不少,一一禀告了各地郡国上计审核等事,这才话题一转,说到韩嫣最近那场胜仗来。
刘彻犹豫了一会,道:“朕欲增兵守卫北疆,丞相以为如何?”
陈珏开始还不当回事,余光看见刘彻地双拳紧张地稍稍握紧,心中一转,便知刘彻心里头在打什么小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