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弘儿,你的辛劳,母后看在眼里。只是,你的罪过,不在此。”我长叹一声,终是说道,“近来你连连发政令,赦免罪犯,大施仁政,为已定罪的逝臣正名。这本是好事,你的初衷自然无所非议,但此举实是重仁义而轻利害,非一国之君所为……”
“儿臣不知母后所说的‘重仁义而轻利害’是何意?”李弘面色潮红,双目微眯,“我只知大赦天下,善待已故老臣,是可体现上天的浩生之德、君王的仁德,得道多助,这恰恰符合天意民心!”
“弘儿,你错了。你自小身子病弱,政事多委决于宰相,所以不知政事之吊诡。今年你出宫出巡,体察民情,见兵卒的食粮不足,便吩咐将自己赐予分发下去,而后一年中三次大放两部狱中关押的罪犯,又为先帝遣走的罪臣平反昭雪、修墓冢。除了那一丝仁爱,你究竟是为天下百姓做了什么?”我悠悠地叹息,突然肃然地道,“向兵士分发粮食,你这是在沉默地谴责朝臣玩忽职守、薄待为朝廷效忠的忠勇将领,使得他们在天下人的眼中陷入不仁不义的境地。大放狱中关押的罪犯,你是在无声地告诉百姓,朝廷大员、郡府官员的昏庸无能,时时都有冤假错案。为罪臣平反昭雪,你是在否认先帝的贞观盛世,使百姓怀疑他的他在英明决断,使先帝的在天之灵无法安息。”
“我……”李弘神色惶然,急欲解释。
“如今朝野上下对你已渐露非议,你该如何自处?”我看透他心思似地道,一指边上的一份奏疏,“这是你批的一份奏疏,当中说的是关中大旱,百姓食不果腹,苦不堪言。你命群臣效仿你,将自己的口粮取出与他们分食,这便是大不智之举。群臣的口粮能救济几个百姓呢?杯水车薪,只能是徒劳无功。治病治本,标本兼治,这才是正确之策,才是帝王之道。而天下太平安定,靠的不是大赦天下,而是律法严明。”
“母后,想来这帝王之道,您比儿臣要明白更多。”李弘忽地镇定下来,目光灼灼地望着我,“儿臣早该明白,您早已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皇后了。您是对我失望了么?我是您的亲骨肉,你姑且如此,那么禁于深宫苑中的义阳与宣城公主呢?”
我未料他有此一问,稍稍迟疑:“她们过得不好么?她们在殿中参禅悟道,学习佛法,为李唐王室代万民祈求静美安好。”
“为李唐王室代万民祈求静美安好?恐怕她们是在为她们母亲的过错而接受惩罚吧?天下人都知道她们是萧淑妃与王皇后的女儿。您恨萧淑妃与王皇后,一直恨着,仇恨是您唯一的动力。”李弘语调森然,“只是,逝者已矣,母后您与她们上辈的恩怨纠葛,实不该再延续无辜。天大的罪过已该随着王皇后她们的逝去而烟消云散。而她们是我的姊姊,她们身上亦流着李室的血液,不该有此劫数。红颜薄命,便是如此吧。”
“弘儿,你错了。真正支撑我的,并不是恨。那时我只是一个卑贱的婢子,全无名份,腹中却有了你。”心中抽痛难当,面上我却仍说得漫不经心,“你可知当日若是王皇后与箫淑妃胜了,你如今又会是怎样一种不堪的下场?”
“母亲,我知道您爱我。”李弘目光幽沉,静了片刻后才又说道,“但是,有时爱亦是一种残忍,因为自己的爱,而残忍地对待了别人的爱。”
李弘的身姿笔直地立着,不动如山,眸中似有一磨隐忍的萧瑟肃杀。如此的他,我只觉陌生。犹记得那年他八岁。被册封为太子,那瘦弱的双臂只是紧紧抱着我,说着将来他必要迎娶母后这样的傻话,乖巧得让人心疼。原来这世间的诸多美好,皆经不起敲打。
如今,他长大了,我老去了,因为我们都背负着更为沉重的东西。我虽知他对我染指政事略有微词,却不知我们母子间的隔阂竟已如此之深。初时的依恋与温情,温情之后的无情与冷酷,冷酷之后的狰狞与痛苦,便是人间情感的本来面目
“弘儿,你长大了,真的长大了……你如今是太子监国,做事是要有原则,但更要懂策略,这才是帝王之道。”我在心底无声叹息,面上却若无其事地说着,仿佛方才的不快不曾有过,“这李唐的宏基伟业很快便要落到你的身上,你要好自为之,别愧对了你父皇与我对你的期望。”
“母后……”李弘一怔。
我举步要走,终是停了一下,又道:“昨日突厥使者前来进贡,奉上两颗冰玉雪蟾丸,此丸乃药中圣物,可治百病,我已给你父皇服下一颗,令一颗我已命人随后送来。你好好休养吧。”
“母后,儿臣……”李弘的叹息幽幽传来,却终是无语。
我轻笑着踏出殿去,唇边残留的笑意却只化做自嘲的凄凉。
夏日浮光若金,无声无息,漫天飘零的璀璨,明亮得令人微感晕眩。可惜光亮愈强,那阴影便愈浓。
仰头望去,我只觉疼痛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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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微凉,天光明净而湿润。我倚了前庭水阁的栏杆站着,紫檀小几,几个白瓷碟盏中皆盛着简单的清汤淡菜。
每日食斋茹素,诵经持咒,打坐参禅,学佛修行,已是我多年的习惯。
阁楼下,太平与宫人们正在放纸鸢,一路雀跃着,欢笑着。不远处,李弘与李贤几位皇子正净手烹茶,光阴缓逝,一切似乎都是如此的恬静与自然。
“显儿略显愚笨,兴许是大智若愚。旦儿这孩子自幼便品行纯良,无是非之心。弘儿倒是沉稳豁达,可惜太过仁厚,难免有些优柔寡断,怕亦是难堪大任,贤倒是有勇有谋,可惜常铤而走险,总是一副鱼死网破、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唉……”
上官婉儿在侧,垂首敬候我的吩咐,:“皇后娘娘是在忧心将来大唐的君王么?”
我偏头望着她:“你以为呢?”
她却只是淡笑道:“此乃娘娘家事,又是国事,婉儿不敢妄言。”
“说吧。这里没有外人。”我瞥了她一眼,轻声低语,“你这个孩子,总是太过谨慎。”
“太子的废立,事关皇家的威信,若处置不好,极易动摇皇储的根基,给别有用心之徒可乘之机。皇后娘娘做为人母,责罚子女,不过是为了教育他们。责之越切,爱之越深,越是寄予厚望。”上官婉儿被我望得侧转了目光,语调中有几分不自然,显然不习惯我将她称为孩子。其实她仍年幼,确还算是孩子,只是生来就置身于险恶之境,便再没有人将她当做孩子。
我微微笑了,她确是不同于一般女子,待人接物中庸平和温婉,与周遭总是维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又善解人意,呵气若兰,口齿噙香,总是能使人真心地欢喜起来。
“飞啦,飞啦!”清脆如铃的笑声使我转了目光,“母后!您看,我的纸鸢飞得最高。”太平牵着纸鸢飞快地跑了过来。她得意地朝我挥手,却没留心脚下,拌到一块石子,眼看着就要跌倒在地。却被身前之人一把扶住。
“公主,臣有罪。没有撞疼您吧?”那男子一身素色,面容俊雅非常,他轻轻放开扶着太平的双手,跪地行礼。
太平呆望着他,怔忡在原地,不能作声。直到听见宫人的惊呼,她才似回过神来,手中的纸鸢不知何时竟断了线。牡丹花型的纸鸢似一瓣落花,随风愈飘愈远。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太平柔声对那男子说,而后她径直地飞奔上阁楼:“母后,我要嫁他!”
不会有比这更直接的请求了,即便是皇子如此,亦是惊世骇俗,何况是公主。我虽感意外,却含笑轻问:“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他!”太平有些莫名的紧张,她定了定神,坚定地说道。
“你喜欢他?”我仍是笑着问道,“你喜欢他哪里呢?”
“我初次见他,是在父皇赐的宫宴上,”太平的两颊浮上少女独有的红晕,羞涩的微笑彻底泄露了她的心意,“其他人都对我唯唯诺诺,只有他不动声色。而今日又见到他,我便知道,他就是我要嫁的人!”
我肃颜问道:“太平,你是认真的么?一面之交,你又怎能知道他的为人?”
“出身名门的才女卓文君,只因一曲《凤求凰》就毅然选择了穷书生司马相如,在遇见他之前,我确是不信这个荒诞的传奇。而如今,我终是信了。”太平的语气中有着磐石般不可动摇的坚定,“母后,我是认真的!我知道自己恋爱了,我不了解他,他亦不了解我。这确不理智。但您也曾说过,爱情从来就不需要理智!”
太平追求爱情的胆识勇气远胜于我。或许,一个女子,能真正相信爱情,也是一种幸福。
我长叹一声:“叫那个年轻人上来吧。”
“臣薛绍,参见皇后娘娘。”那男子登上阁来,恭敬地行礼。
夜来风凉,薛绍的衣袂轻举,他虽跪伏着,丰神依然如玉,确是一个少见的美男子。只是眉目过冷,看似无情。
我问道:“薛绍?你的母亲可是先帝之女城阳公主?”
“正是。”他不卑不亢地答道。
“如此说来,你的身份确也配得上太平了。”我以轻快的语调说道,“你愿意娶太平么?”
薛绍不语,只侧头望着太平。
只是那眸光流转处的一瞬,他的眼眸忽如一汪青波,漠然的神情里有了悲欢。淡淡暖意染上眉梢,仿佛云破日出,乍然点亮平静的韶华。
我懒洋洋地接过上官婉儿递来的茶盅,心中是洞悉一切的睿智:“明日我便奏请陛下,将太平公主配于薛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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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穹旷远,炫目的阳光,莹如琉璃,静洒而下,潋滟荡漾,光影掠浮,仿若是一场最美妙、最炫丽的梦境。
绯红彩绘细纹纱裙,牡丹外袍长曳,碎玉流苏轻摆,细腰拂柳,青丝如云,秋水明眸,染粉描黛,太平笑得比春光更明艳:“母后,我好看么?”
仿佛嗅到她衣袖中荡来的凤鸣香气,醺然欲醉,我笑道:“天人之姿,即使粗布麻衣,亦是美的。”
在母亲心中,自己的子女总是最美最好的。就如同在每个儿女眼中,母亲都拥有一张永远不老的容颜那般自然。
我命上官婉儿捧出一个沉香漆匣,匣中黄绸内,静躺着一块白玉——端然有致,温润纯净,似一泓泉水,游离着丝丝翡翠而又清澈见底。
“女儿有玉,佩戴于身,可定惊。此玉谓之太平,”我微微欠身,将玉佩轻挂于太平腰带上,“这是我送给你出嫁的贺礼。”
“那就多谢母后了!”太平咯咯笑着,顾盼生姿,灵动至极,她犹如离巢的鸟儿,等待高飞,对她而言,远方莫测的前途意味着光明美好的期望。
我静望着她,心中轻叹,面上却不露一丝悲戚的颜色。
太平于我,就如同拈起一颗发光的明珠,捧在手心怕摔了,却又不忍放下。而如今却要将这掌中珠宝拱手让人,有哪一个母亲不心痛难舍?
在重重沉闷的宫阙中,唯有太平能令我感觉我的那情感曾经鲜活过。如今她亦走了,这宫中便要冰天雪地,千鸟飞绝,人踪俱灭,万物萧索。
鼓瑟齐鸣,重重宫门依次渐开。
大唐最尊贵的新娘——太平在女官的搀扶下姗姗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