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郝春跟在潘文良身后沿路而走侍郎府的景致便一览在她眼前。
这侍郎府与方家的建筑风格相比是另一种风景,方家是类似于江南水乡那种黑瓦白墙,飞檐翘角层层叠叠的建筑,就像居于深宅的小家碧玉;而侍郎府则是纯粹的四合院,院与院相通的地方有庭有巷,庭院的装饰也不如方家那样的精细花俏,而是显着简易大气,看是来十足的庄重严谨,就似那沉稳内敛的官家女子一般。
且这一路穿庭走巷,她还瞧见了几个侍郎府的丫头,她们的行为可不像方家的丫头一般走路歪歪扭扭随意的很,而是微低着头,紧夹着双腿,走得急的就快迈莲步,走的慢就蹑着碎步,见到潘良文便会在不远不近,不挡着主人道的地方优雅地欠个身才继续赶路。
这着实让郝春暗暗感叹,果然是天子脚下,连官员家的仆人都这么训练有素,可见这里的封建思想毒害是更深了。
走过一道房巷,郝春和潘良文进入一道垂花门里,门后是一座宽阔的四合院,进了这院落,潘文良直走到正屋门外,才靠到门边那立在门边的小丫头就为他掀起了门帘,他便带着郝春入了屋。
屋里是间客厅,房中铺着古典吉祥纹样的红色大地毯,地毯上放着核桃木八仙桌,正对八仙桌上的墙壁上挂着八扇吊屏,屏下有桌案和两张装饰着繁缛的宽大太师椅,左边太师椅相对立着道精雕细刻,骨架润圆,发着温润光泽的八宝格拱门,格上摆有各色古玩,八宝格拱门后挂着青色的帘幔,一边的幔子垂放,挡住了幔后的景色,一边的幔子挂起,留出了一道帐门,门边规规矩矩站着个略微低着头的小丫头。
潘良文带着郝春到帐门前,低声询问那小丫头:“夫人醒着吗?”
小丫头欠了个身,轻声道:“回大少爷,夫人方喝过药,正歇着。”
这时由帘门后出来一位绾着云髻,配着珠花银簪,身着浅紫缎面褙子,脸若满月的年轻妇人对潘良文温婉道:“你回来得正好,夫人在屋里正念着。”
“你在这里先等着。”潘良文对郝春留下话夺门就进了寝内。
那年轻妇人脚步要随潘良文入寝,上下打量了眼挎着包袱,抱着钱盒,一身绫罗绸缎像极了暴发户女儿的郝春,抿嘴笑了下,才悠悠迈步进了房寝。
潘良文走向那躺在病榻上满脸憔悴的乔氏,落坐到榻边,握起她一只搁在缎面棉被上的手搓了搓问:“娘身子如何?”
乔氏轻微了下病得发白的薄唇颓丧道:“吃了几日药好些了,我这旧疾是没办法。”
“娘。”潘良文轻声唤下,道:“我这次出门可是有收获。”
“你这孩子说什么?我正要说你呢,来年你就要上任,还出门大半年,也不在家用功,你爹为这个很是不高兴。”乔氏握住潘良文一只手掌,一番责备,但气息无力却显得毫无力度。
潘良文不理乔氏的责备,忙报喜:“我找到妹妹了。”
乔氏病得如两汪枯竭水潭的眸子一下怔在潘良文脸上,那年轻妇人走入寝来轻问:“外面那姑娘是谁?生得挺好看的,细瞧上去和玉琴有些像,模子也像极了夫人。”她说着,就将脚步留在潘良文面前,暧昧笑道:“你不会看她亲切才把她带回来做小。”
潘良文很不客气地瞪了眼年轻妇人道:“姨娘别浑说,她是我失散多年的妹妹。”
“你还有妹妹?”年轻妇人将疑问的目光瞧向了乔氏,可这种陈年往事,且还是他爹未走运前的事,潘良文也不想和这位后入潘家的姨娘细讲,只起身向乔氏道下:“娘,我去把她唤进来。”
“良文,别让她进来——”
潘良文才夺步离开榻前,乔氏紧蹙其忧苦的眉头一下坐起身想阻止他,可他人高脚步宽,几个箭步已经到了寝外,握住郝春的一臂就将她拉进了门,把她推到乔氏面前道:“娘,她就是阿珍。”
乔氏满脸本是透着纷乱,瞧见郝春那脸上的表情一时就凝固住了,目光顿在郝春脸上,一脸吃惊不语——看见郝春她就像见到年轻的自己。
这要唤陌生的阿姨为娘,郝春一时为难住,而且寝内那股浓郁的中药味把她熏得够呛,在寝外她已经闻见这股药物了,只是进了门来更为浓烈,她实在不习惯得想捂住鼻子,但怕对主人不礼貌就憋住了气。
乔氏那一双枯潭顿生涟漪,一口气憋在胸口,望着面带微笑的郝春,惊诧喃喃:“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还活着……”
潘良文将双手很自然地搭到郝春两肩上,一脸喜色道:“去年我和世子大人出游,无意遇见了她,瞧着和娘很像,一路追寻才知道她就是阿珍,八年前她被好人家收留,现在连病都治好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乔氏喃喃着,胸口便起伏得厉害,双眸盯着郝春,嘴上令:“阿文,簌平,你们出去一下。”
乔氏的声虽然很柔弱,却很决意,潘良文和那年亲妇人随后就出了寝门,只留两个贴身伺候的小丫头静立在榻边。
“过来。”乔氏伸起一只苍白的手轻声招呼郝春。
郝春想既然人来了,要装人家女儿也只能装到底,便小挪了几步靠近榻边。
“坐下。”乔氏望榻内缩了缩,让出了榻便一大块位子给她。
她见乔氏一身中衣外披着外袄,一头发髻松乱低垂,一副常与疾病为伍的样子着实揪心,便是心生怜悯地落座了榻边,看着乔氏微微张了张口,弱弱地把‘娘’字含在嘴里,声音小得连她自己听上去都是含糊不清。
乔氏也没听到她发出的声,见她坐下将身倾靠上去,伸着双手便拉扯她颈后的衣襟,她被乔氏这遂不提防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忙提着胸前襟衽,唧唧问:“要干吗?”
“让我看看你的背。”
乔氏的话很镇定,声很微弱,让郝春感到她是实实在在的病人,应该也不会伤害到自己,便停止了不安的挣扎,可想起人家可能是要认什么胎记来确定身份,正急着拉起衣襟,那乔氏已一把将她的领子往后扯了下来。
蓦地两侧的肩头一凉,一双脂润嫩白的肩头跳脱出层层绫罗华衣外,一只略带颤抖的冰手抚上她雪白背上的一点血红朱色,使她微微泛起羞涩的鸡皮疙瘩,猛地一声若似划过万里晴空的惊雷般嚎啕大哭响彻她的耳根。
“阿珍,是娘对不起你,娘对不起你,阿珍……”
候在外面的潘良文和年轻妇人一听到寝内传来的暴风骤雨,便急忙忙地奔进了寝。潘良文一入门看到露着两边雪白小香肩的郝春,眼眸透出尴尬的神色,脚步一转忙躲出了寝,这可把郝春弄得郁闷,她方想向他求救,没想到他就这么仓皇出去了,这种被人对着背撕心裂肺地哭泣实在是弄得她心情格外的凌乱,就是穿来要死前,她的母亲也只在她面前呜咽,从来都是很小心的,这种场面对她来说是无限的恐怖。
她沮丧着,瞧见那年轻妇人走了过来,就若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向那年轻妇人投去了求救目光。
那年轻妇人倒没注意到郝春投来的目光,径直走到榻边,握住乔氏的双肩便轻声软语问:“夫人怎么了?方吃下药这样大哭不好。”
乔氏全心已经投注在了郝春身上,哪还听得进年轻妇人的关心,伸手从背后搂着郝春便依然哭道:“孩子,娘对不住你,对不住你,你要原谅娘,娘是万不得已……”
寝里多了个劝解的人,郝春心头定了几许,看出要让乔氏安定下来只能说几句温暖贴心的话,就将一手抚到乔氏搭在自己肩头上的一只手,半生不熟道:“娘,我,我已经回来了,你不要哭,我不怪你,天下有哪几个做儿女的会责怪母亲呢。”
郝春的话果然见效,乔氏渐收哭声,扳过郝春的肩膀,捧着她讨人喜欢的玲珑脸庞仔细瞧着,一只手拨过她的刘海,划过她的眉梢,两指轻轻勾画着她飞燕形的樱唇,喃喃落下:“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猛地又拥住她呜咽:“是娘的错,是娘的错……”
“夫人,别哭坏了身子,有什么仔细说。”那年轻妇人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在一旁干劝着。
如此好一会,寝内这叫人凌乱的动静才随乔氏收拾住心情悄静下来。
郝春见乔氏能好好说话了,正想与她攀谈两句,确定一下到底是什么让她如此难过。对,郝春觉得乔氏的哭并非喜极而泣的痛哭,而是充满了内疚和自责的嚎啕。
可她还没开口,寝内便进来了个人,这人入门见到眼中的情形先是一愣,接着沉声不悦:“怎么这样乱七八糟,阿珍早就死了,谁知道她是哪里来的骗子。”
乔氏搂着郝春望着进门来的潘侍郎潘栋梁肯定道:“她是阿珍,真的是阿珍,她的背上有我身上的红痣印。”
潘栋梁皱起眉,亮着嗓子吼道:“我看你是病得不轻,那孩子死就死了,你日思夜想只是在折磨自己,阿文不知道,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好可怕……
郝春被眼前这位一身官袍,一抹英气还挣扎显露在沧桑容颜的潘栋梁喝得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