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无邪支开南院中侍候的婢女,趁着虞笑嫣在前院支应年节下走门串户的本家女眷的当口,从床下拉出了那只木箱子。
初一那天虞笑嫣执意要独自回娘家。他次日去虞家接虞笑嫣时,车夫回来无意说起二夫人曾去过撷趣斋买了些古玩。当时他并未放在心上。也看见小慧一路护着一口小木箱子。偏生昨日钱煜恒递来贴子,说是年前柳静言回京了。浪子回头金不换,丰邑王没有张扬,也允他回府了。钱煜恒约了江无邪和柳静言二人后日小聚。
撷趣斋是江无邪心中的硬伤。江无邪无法不将它与柳静言联系在一起。
打开这口箱子,便能窥得真相!箱子并没有锁,江无邪手在触碰到箱子上冰冷的铜环扣那一瞬间又缩了回来。他默默地将箱子塞回了床下。
虞笑嫣留下一几个妇人吃午饭,因着全是女眷,江无邪倒不用着陪了。饭后她一南院便见小慧给她使眼色。小声问过小慧后,虞笑嫣大吃一惊!江无邪一直在房中呆坐了一上午,连午饭都还没曾用过!下人传饭,也让他冷冷地喝了回去!
“二爷可是身上不适?”虞笑嫣只当他是背上旧伤还未痊愈。
江无邪意味不明地看了虞笑嫣一眼,言不对题地道:“你先歇着,下午府中还得你支应。我有事出去一趟。”
虞笑嫣心中一动,忙道:“二爷,我晚些时候想去公公坟上看看。初一祭祖,我便未去……”
江无邪神思恍惚道:“路上仔细些,把江全带上吧。”
“不了,只是烧点香烛。”虞笑嫣忙不迭地推了。江全是个人精,让他跟上着实不便。
殊不知江无邪口上虽是允了,只等虞笑嫣坐上马车一离府,江无邪便鬼使神差地骑了马远远地跟着。
江崇德的墓前似乎还残留着那日江无邪挨打时的血腥气息。虞笑嫣虔诚地跪在碑前,身边是那只装着七幅摹本的木箱。车夫和小慧已被她留在墓地之外。
虞笑嫣打开木箱,将画卷一一点着。看着跳跃的火苗渐渐暗下去,坟前只剩一堆冒着白烟的灰烬时,虞笑嫣才重重舒了一口气。
冷不丁地身旁蹿出一个人来,大剌剌地跪在了她右侧。那人恭恭敬敬地对着江崇德的墓碑叩了三个响头!
“你来做什么?”虞笑嫣倏地起身,退开两步,“小王爷对先家主行此大礼,江家担不起!”
“还是叫我莫言吧!”莫言颓然一笑,从地上爬起来,“这三个头只是对江老爷子的歉意。江家么?还真受不起!”
“那莫先生请便吧。这是江家祖坟,我用一柄如意,换回几副赝品。银货两讫,再不相干!”虞笑嫣冷冷地蹲下,引火点燃了几对香烛。
莫言腆着脸从旁边的一个黑漆木篮里拿出一叠纸钱,一张张在分开点着:“很多事,憋在我心里着实难受得紧。当着你的面,我想说给江老爷子听听,不求他能宽恕我,但求自己心安。”
在浓郁的香烛味中,莫言一边往火堆上递着纸钱,一边娓娓道出了虞笑嫣从江无邪口中没有听到的故事。
六年前,江无邪、莫言、钱煜恒三人是极好的朋友。莫言和钱煜恒是官家子弟,却并没有瞧不起商贾出身的江无邪。钱煜恒内敛沉稳。莫言自幼好武,放荡不羁。江无邪性子直率。三人都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同上京其他纨绔子弟一样,每日走狗斗鸡,听曲饮酒。闲来无事,也会玩玩古玩。那时的江崇德身子还健朗,江无邪插手家中事务不多。而莫言因不是丰邑王长子,无爵位可袭,倒也落得一身自在。
一日江无邪兴冲冲地告知两位好友,他看上了上京一户官宦人家的小姐!莫言当下嘲笑他不自量力。倒不是因为江家是商贾之家。当时的江家在江崇德的经营下已极为兴盛。京中五六品官员的女儿配了江无邪倒也不屈。莫言笑他是因为知道他自幼便订了亲。女方是安河一户虞姓人家的女儿。
“你父亲老早就给你养了条小鱼在你岳丈家呢!”连本日不爱嬉笑的钱煜恒都打趣起江无邪来,“再说了,你看上人家小姐,人家对你可有意?”
江无邪不语,只是从袖袋里拿出一方素白的罗帕来玩赏了半天。
当夜,莫言带着三分好奇跃进了光禄寺署正陈品正的宅子。他轻易地找到了让好友神魂颠倒的陈家小姐的闺房。陈家小姐姿色出众,倒也配得上江无邪。之后,莫言几乎将这事给忘记了。
一个月后的一天下午,莫言刚从畅春园听戏出来。一个机灵的小厮塞给他一朵雪白的栀子之后调头便跑。这等小事哪能瞒得过他?莫言轻易地察出那小厮居然是受了陈家小姐贴身嬷嬷之托送花给他的!
莫言依稀记得他夜访陈府时府中满园都是馥郁的栀子!眼前浮现出陈家小姐那张千娇百媚的脸,他的心莫名地悸动了。
这天夜里,他鬼使神差地采了一朵栀子送到陈婉如的闺房当中。陈婉如看到栀子时的惊喜和羞赧让他第二天又送去了栀子。
渐渐地,他发现自己喜欢上这种感觉了。她在明,他在暗,她在喜,他在看。莫言虽未定亲,但他母亲和高密侯是兄妹,两家早有联姻之意。如不出意外,来年春天,他便要娶了表妹月成琼了。对于月成琼,他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一个娇娇弱弱的女子,和上京其他大户人家的女子没什么区别。年幼时经常一起玩,她总围在他身边“表哥,表哥”地叫着。长大了后,见了他说不上三句话,便面红耳赤。这样一个女子做妻子也无甚不好。但这一切都止于他见了陈婉如之后!
他开始隐隐妒忌起江无邪来。江无邪虽然定了亲,也筹谋着找一幅他父亲喜欢的《兰草图》真迹来取悦他,以期达到退嫁的目的!
带着这分浅浅的妒忌,莫言在隔日的栀子下压了一张花笺,写了两句情诗,下面大胆地落下了“静言”二字。哪知陈家小姐看后未但不恼,反倒十分欢悦。到此时莫言才明白,陈婉如原来看上的竟是他!试想,上京闺阁女子没听过江无邪名号的不稀奇,但却无人不知“静言”二字代表的是谁!
莫言心动了,倒不是因为陈婉如的美貌,而是她对他的那份心!既然江无邪都想自己选择妻子,他为什么不能呢?陈品正虽然是个从六品的官,但他也不是要世袭丰邑王爵位的人!
之前他还一心一意地帮着江无邪寻找柳行淼的真迹,现在他开始担心江无邪真的找到真迹,让他退婚成功了!
“所以你便收罗了我绘制的摹本,再让撷趣斋的人掌眼,以假乱真骗了他么?”虞笑嫣凄然一笑,“一副赝品,让公公命丧黄泉!我的确是个罪人!”
莫言艰涩地道:“也是你的画技出众,我初见那几副画时,若不是下角的那个小小的‘虞’字,都以为那是真迹了!原以为江老爷子得了那画会再找人掌眼的……我只想让江无邪退不了亲……”
“你中意陈婉如,她也念着你。你为什么不直接去陈府提亲呢?”虞笑嫣恨恨地道,“如果你提亲了,事情就不会是今天这样!”
“无邪是我朋友,横刀夺爱这样的事暗地里做做已让我无地自容了。拿到明面上来……何况她很快便出事了!”莫言痛苦地别过头,“她出事那天,我正布局算计无邪。后来才醒悟过来,是我留给她的那张花笺害得她以为是我约她去明香寺!结果那天天降暴雨……”
后面的事,他不说虞笑嫣也从江无邪口中得知了。
莫言依旧失魂落魄地道:“我当时便向父王提起过,换来他劈头盖脸的一顿痛打……原以为她进了江家会幸福终老,没想到江老爷子会因为我设的局而离世!我害她不浅……”
陈婉如何其有幸?居然能得到江无邪和莫言的真心相对!虞笑嫣默然。
“你知道么?江老爷子离世后,我曾想过带着她远走高飞的。可是江无邪拒绝了我的请求!当时我只当他是为着江家的颜面,后来……我不说你也知道了!”莫言忽地目光炯炯地望着虞笑嫣,“那天在明香寺外,我听说你是江家人时,便料到你可能是江无邪的夫人。那一刻,我只想缠上你,让江无邪悔不当初!”
虞笑嫣一愣,讥诮道:“还真谢谢你的坦白呢!你的神出鬼没的确让江家大院没安生过!”
莫言莞尔一笑:“我已非当初那个鲁莽少年了,而你则是心如磐石,哪会轻易被几朵小花打动呢?我对你说这么多,是在赎罪,也是在请求。看在我帮你寻回那几幅画的份上,帮我多关照着她点,好么?”
陈婉如需要她的关照?虞笑嫣倏地冷了脸:“我已说过,那是银货两讫的事!天气不早我,我该走了!”
莫言在身后重重地叹了口气。虞笑嫣心有不忍,回头道:“你能轻易进得南院,为什么不去北院见见她呢?”
莫言上前一步,跟上她道:“她已为人妇,我心中的愧疚也略减。自不好再去扰乱她的平静了!”
虞笑嫣冷笑不止。他倒是毫不介意扰乱南院的平静!
二人刚走出江家祖坟,离车夫停车的地方还有一段距离。暮色中,江无邪一身蓝色锦袍,面色苍白地倚在一匹白马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