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练，倾泄下来，给周遭的瓦棱渡上一层银霜。从来没觉得月亮和自己这般亲近过，似乎一伸手就可以触碰到它，感受到那种如玉的光洁。但显然此情此景，不是虞笑嫣所喜欢的赏月的好时辰。

“说句话吧！搞得像是本公子强抢民女一样！”莫言自说自话半天，虞笑嫣只是默默地蹲着。

“带我回去。”虞笑嫣闷声道。他这么做本来就是强抢民女了。

莫言挫败地笑笑：“你这人真没趣。难不成还想着上京江家里的那个男人么？他现在身边是姬妾如云，你却只身南下为了江家收粮！值得么？”

虞笑嫣一怔。是啊，此时此刻，江家大院里，一定和去年一年，摆上了果饼赏月吧？她几乎可以想象出陈婉如刻意承欢的模样了！心里没有由来地一酸，她嗤笑道：“你不是也一样？”

月光下，莫言剑眉深蹙，不悦道：“你是想说陈婉如么？”

“难道不是？”虞笑嫣脱口而出。

莫言朗声大笑，也不怕引来宅子的主人。笑过之后，他满不在乎地道：“你认为经历了那件事后，我还会是以前的我么？”

虞笑嫣默然。他说的那件事就是指陈婉如给她和他下药的事了！她突然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下意识地想离他远些，冷不防脚下一滑，险些滚落下去。自然是莫言拉住了她。

“我那天去江府见她，只想着再见最后一面，便从此离开上京，浪迹天涯。谁知道……不值得呢！”莫言幽幽地喟叹着，一边将虞笑嫣按坐在屋脊上，“细细回想，这几年的光阴我都在自责中蹉跎过去了！我对她，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愧。现在好了，连愧也没有了！无愧一身轻！”

“那你找我来做什么？”虞笑嫣忽地激动起来，“你还是想着报复，对么？”

莫言一愣，仿佛听到最可笑的笑话般大笑起来，“我说……你该不是以为我为了报复江无邪而故意来勾引你吧？”

“勾引”这个词着实羞人得紧，虞笑嫣脸上一热，恨恨地道：“那你送我回去。江家欠你恩情，江家家主会设法还给你的！”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莫言么？”莫言忽地话锋一转。

“为什么？”虞笑嫣本能地接口。

莫言凝望着天空的圆月，幽幽地道：“我的母亲是父王的小妾，而我又是父王的第二个儿子。无论如何，我这一生都不可能有承袭丰邑王爵位的资格。父王身边姬妾不少，唯独王妃和我母亲产下男丁，你不觉得奇怪么？”

“富贵之家，人丁不旺是极寻常的事。”虞笑嫣不自觉地答道。她想到了江家，不也是这样么？

莫言摇头苦笑：“丰邑王府岂会人丁不旺？在我和大哥之前，已有不少姬妾有孕，却因各种各样的原因流产了。在丰邑王府，又有中个姬妾能先于正室产下男丁呢？”

“你是说……”这种勾心斗角的事情虞笑嫣能够理解，可正真听说，还是很吃惊。

“你猜对了。”莫言似乎并不需要虞笑嫣多说什么，又道，“我的母亲是正妃月氏的陪嫁丫环，一直谨言慎行，在月王妃生下我大哥后，我才能活着出世！在我出身时，父王心怀大悦，问我母亲要何种赏赐。我母亲只恳求他能将我的名字取名为‘静言’。”

“言多必失。所以，你在私底下自称‘莫言’。”虞笑嫣完全被他拉入了那种充斥着淡淡哀伤的话题中。

莫言不置可否，“在丰邑王府，我母亲是月王妃的侍婢，我是世子爷的跟班。柳锐，我的大哥，丰邑王府的世子爷，对我一直温和亲厚。但我的母亲却一直让我把他当作主子。她让我习武，不能从文。我可以寻花问柳，大把大把地花丰邑王府的银子，当一个正宗的纨绔，但不能有出息！”

虞笑嫣默然，月家人真是阴盛阳衰！月贵妃和月王妃一个比一个狠辣，偏生已故的高密侯月琰却是个不堪重用的朽木！

“后来，在我十三岁的时候，母亲过世了。”莫言在说到这句话时并不见有多少悲痛，甚至有些淡淡的释然。

“我忘了告诉你，我母亲姓莫。”在二人沉默良久后，莫言又道，“我一直想依照我母亲的遗愿，娶一个门户不高却温柔贤惠的女子为妻，有一天能离开上京，离开丰邑王府——天知道，母亲她到死其实都想离开王府！”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如意，柳小王爷看似风光霁月，其实他宁愿做自由自在的莫言。他那些年在明香寺外行乞，一半是因为对陈婉如的愧疚，另一半也是为了心中向往的自由吧？虞笑嫣终于明白第一眼看见他时，他眼中的悲悯缘于何处了！他是对一切生于富贵之家却又不得自由的人的悲悯！

“我避之不及的东西，你倒奋力地靠了过去！”莫言转过头来，月光下，一双黑瞿石一样的眼睛又闪现去悲天悯人的光。

虞笑嫣心中一动，叹道：“情非得已！”如果不是为了救出江无邪，保全江家，她又何苦让江家陷入皇室的争斗呢？成王败寇，王是他们柳家的，寇也是他们柳家的！关江家何事？

“那都是江家的事！是江无邪的事！”莫言忽地将虞笑嫣的肩头揽过来，让她正视着自己的眼睛，“不是你虞笑嫣的事！”

虞笑嫣一慌，徒劳地挣了挣，没挣掉，“莫公子说笑了，我是江家妇！活着的时候，人家称我一声江二夫人。死了之后，墓碑上也会刻着‘江虞氏’！”

“江无邪对你如何，你比我更清楚！眼下是个机会——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带你走！”莫言神情严肃，不像是开玩笑，“从此逍遥自在，累了听听虫鸣，倦了闻闻稻香！”

虞笑嫣挣他不过，忽地笑了，避重就轻地道，“你说了半天，只是想告诉我，以你丰邑王小王爷之尊仍要避着权势争夺之戕害。我一介弱女子拿什么和堂堂贵妃娘娘抗衡，是么？你放心，我在南下之前，我的夫君曾对我许诺，他再也不会让我受半点委屈了！”

“你信他？”莫言大吃一惊。

“信。”

莫言忽然大笑起来，“江无邪好福气！连我这样哄也哄不过你！”话这样说，但心里的失落让他觉得月色也暗了几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追着她南下！或许是为了明香寺外那一缕用银子施舍来的、廉价的怜悯；或许是她被他堵在松林坡别院时淡若清水的话语；或许是她扬手给他的那一耳光；或许是她说“你不是这样的人”时的笃定；或许……太多的或许！

虞笑嫣松了口气，“你用不着这样想报复他！正如你所说，值得么？”

莫言不再说话，在虞笑嫣的惊叫声中，又揽着她往回走。值得么？为了年少轻狂时犯下的错而愧疚了这几年，当然值不得了！何况是那个女人！但眼下……莫言不敢再问自己了！有的事，明明知道值不得，还是要去做！

“明日，你不要再跟着我们了吧！”虞笑嫣回到房后，轻声道。

莫言昂着头，轻笑一声：“你还真以为我对你动心了么？我是在等人——那个人说不定是冲人而来的！”

虞笑嫣又窘又惊，待要问清楚那人是谁时，莫言已飞身跃出了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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