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成被父亲这通怒喝吓得一颤,有些惶恐的看了眼甘龙那张微带怒气的脸,双手有些局促的不知该放在何处,脸上浮起了一抹愧色。
老甘龙缓缓的把眼轻轻阖上,忽然长长的叹了口气,许久没有开口,似乎是在缅怀着什么。
甘成不明所以,然而又不敢催促,想到刚才父亲对自己不假颜色的批驳,心中甚为不安,低着头仔细回想自己刚才所言之失,却又不明白错在何处,整个人分外纠结,连眉头也扭成了麻花状。
“其实也不应该怪你。”老甘龙再次眯起眼,缓缓道,“毕竟献公他在位时,你还小。”
“献公?”甘成一愣,显然是不明白为何父亲会提起这位牌位已经被列入的雍城宗庙的秦国君主。
“献公他才是真正的雄才英主。”老甘龙从儿子的表情便看得出他心中的念头,嘴角浮起一抹难以名状的笑容,开口道,“纵览我大秦自平王东迁立国四百余年,历经二十四帝,若要寻一个能与献公相较者,除了穆公,实无二人。而且在为父心目中,献公是众秦公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甘成翛然听闻这句话,怎么也无法掩饰心中的震惊,抬起手来,却差点打翻桌上的酒碗。
“你刚才说为父经历坎坷,可知与献公相比,我不知一帆风顺多少倍。”老甘龙不管他的异样,兀自说道,“昔年献公之父灵公薨,献公叔父嬴悼子倚仗兵权,借口国君嫡子年幼,便夺位自立为国君。本该继位的献公则被放逐到陇西河谷。时年不过五岁的献公为防不测,东奔入魏,不想这一去便是二十余年。试想,秦魏乃是死敌,献公于魏境,虽受魏侯善待,然而献公却郁郁寡欢,其间大秦历经简、惠、出子三代国君,若不是出子年幼,其母小主夫人不通政事,只怕这一生献公都无法回国,如此境遇,如何不能称之为坎坷之极。”
甘成默然不语,献公薨时他不过一年幼儿童,如何会知道这些事情。如今既然甘龙提起,他也只有安静聆听。
“献公后来虽然厚待了扶助自己回国的群臣,然而却在不声不响中夺了众人的军权。譬如左庶长嬴改,若不是他,献公无论如何也回不了秦国,而献公即位后,便将嬴改封为官大夫,名义上提拔了他的爵位,然而却再也不能掌军。”甘龙嘴角那丝笑容愈盛,“及至后来,每每出战献公都身先士卒,为的是什么?不就是要将我大秦的军政牢牢掌握在手中么。即便是他将死之际,也不忘让自己的儿子嬴虔继任左庶长之职。”
甘成这是第一次听到这些秘闻,心中又敬又惊,敬的是献公的雄才大略和父亲这鞭辟入里的分析,惊的是这朝堂之上的风云变幻是如此诡谲,若是父亲不说,只怕即便是自己知道了那段时间发生了些什么事情,也不知道其中的关节却是如此复杂。
“如今你还认为这些老世族们有机会狗急跳墙么?”一连说了这么多,老甘龙似乎也有些累了,喘了一口气,轻声问道。
“父亲之言犹如醍醐灌顶,让我茅塞顿开。”甘成心悦诚服的朝父亲盈盈一拜,“还望父亲恕孩儿无知。”
“罢了,你起来吧。”甘龙抿一口酒,朝甘成摆摆手,说道,“你阅历不够,还需打磨,这些事情自己下去还要多思多想,方能领悟得透彻。”
“孩儿谨记。”甘成开口答道,俄而似乎想到了什么,轻声问道,“那父亲是准备支持秦公变法了么?”
“变法强秦,势所必然。只是君上为了变法必定会裁撤旧臣,在君上眼底,我向来是旧臣之首,想必不会用我,既是如此,为父又何必用热脸去贴君上的冷腚?”甘龙笑着摇了摇头。
甘成微蹙起眉头,正待开口,却听到甘龙接着道,“其实成儿你的话也没错,此时我最应做的便是默不出言,明哲保身,冷眼旁观方为正途。”
“可是如此一来,父亲如何还能取信于秦公?”甘成显然很是不解。
“取信君上并不难,不结党、不营私足以。”甘龙笑道,“只要我不阻挠君上的变法大计,我同样还是大秦文臣之首,谁又能奈何得了我?”
“父亲果然深谋远略。”甘成赞道。
“成儿莫要忘了刚才为父与你说的三个故事。”甘龙收敛起嘴角的笑容,严肃的说道,“我历经三朝,虽未能强秦治秦,然而却能说对大秦问心无愧。小主夫人当朝,我便对其尽心竭力;及至出子事不可为,献公当政,我亦全力辅佐;如今君上变法,即便不用我,我自然也不会做出悖逆之事,孟西白诸人愿意折腾,便随他们折腾,我甘龙绝不参与其中,这便是恪守臣子的本分。”
甘成点点头,甘成望向他的目光逐渐转为凌厉,一字一句的说道:“我甘龙从来不用助谁抑谁,更不用去站队,因为我从来都是站在秦公的身边!”
明日便是嬴渠梁等一干嬴姓宗室启程回雍城祭祖的日子了。秦公出行,对于栎阳宫里的内侍们自然不是一件小事,要准备的东西可谓是纷繁复杂,虽然雍城宫中也准备好了许多的物事,然而谁也不敢马虎大意,这祭祖之事,万一出了错,公侯一怒,搞不好自己就要去给嬴氏的列祖列宗殉葬了。
不过众人的忙碌自然不会影响到嬴渠梁,他先是批阅了众大臣的上书,其中不乏针对对前日大朝会上变法之事的上书,但凡看到出言反对变法的,嬴渠梁都是冷冷一笑,随手掷于一旁。
之后便忙里偷闲的捧起了那册论集反复看了起来。这册论集显然已经被他反复研读了多遍,用来串联竹简的熟牛皮绳都被磨得有些粗裂开口了,想来离孔子读易、纬编三绝那种境界也不远了。
从头到尾将论集看了一通,嬴渠梁忽然想到了什么,伸手招来一个内侍,轻声吩咐了几句,但见那内侍一点头走了出去,不多时便看到景监急冲冲的快步走了进来。
“臣景监见过君上。”朝嬴渠梁行了一礼,景监便负手侍立在一旁。
“这是上月入秦士子所撰写的强秦之策,寡人都已批阅过了,你与上大夫二人商议之后,便为一干人确认职守,因年关将近,寡人要回转雍城祭祖,只怕这上面的诸人需待到春耕之后才能各自赴任,你下去招贤馆后,要将情况与各人说明,以免其人心生怨怼之情。”嬴渠梁随手一指案上的一沓竹册,缓缓开口道。
“诺。”景监拱手道,“臣必定将君上所言给诸位士子带到,以安抚其心。”
“对了,这册是一位署名王轼的士子所写,你看看所言是否可行。”嬴渠梁举起一册竹简交给身边的内侍,内侍小心翼翼的双手捧到景监面前。
当听到王轼这个名字之时,景监心中不由得微微一震,他自然是知道此人的,那日这人率众士子攻讦宋病己,便让景监对此子颇有微词,有些如今陡然听到嬴渠梁提到此人,不由多转了几个心思。
接过内侍捧来的竹册,反复看了几遍,然后将卷册合拢来,并不开口。
嬴渠梁见他神色有些怪异,不禁开口问道:“你觉得这王轼所言如何?”
“臣以为此子在册中所言倒也算是切中时弊,对我大秦吏治小有见解,算得上是中上之策。”景监开口答道。
“哦,是么?”嬴渠梁微微一笑,沉吟片刻,接着问道,“那你以为此子授以何职守恰当?”
“臣以为当授此子郡守一职。”景监也不迟疑,张嘴便答道。
“郡守?”嬴渠梁略一迟疑,微微蹙起眉头。战国初期秦国以施行的是郡县制,郡县都是由国府直辖的最高地方政权。郡守与县令相当,都是十分重要的地方大员,军政一把抓。但是秦国除了在陇西戎狄区域和北部荒凉地带设郡以外,腹心地带全部以县为治,而不设郡。
嬴渠梁原本以为这王轼之策可行,对其人也不无期待,然而甫一听景监说这王轼只可为郡守,意思是将这王轼放逐到偏远的地方去做官,不由有些大材小用的疑惑。
嬴渠梁斜乜了景监一眼,见他神色淡然,并无任何异状,心中疑惑更盛,嬴渠梁也知景监为人素来公正,绝不会无由贬低别人,但仍旧忍不住问道:“既然你说此子的论策乃是中上,为何又仅仅只愿授予其郡守之职?”
“臣以为为官者才学虽然重要,然登朝堂入仕途首重品行。此子虽有些微才学,却品行不佳,因而授其郡守足矣。”景监不卑不亢的开口道。
“品行不佳?”嬴渠梁闻言,显然来了兴趣,笑着说道,“此话何讲?”
景监便将那日在招贤馆之事说了一通,原本他已经此事与嬴渠梁说过,当时却没有提到这王轼便是主谋者,如今旧事重提,便重重的点出了王轼之人的所言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