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迎进女主人后的乾东三所,比起先前反倒寂寥了,原来每日都会往三所跑的十三阿哥、十四阿哥,为了不冲撞到兄嫂,自然而然便少来了,兄弟们每日相聚玩弄的地点,改在胤祥所住的四所。
书房下学,与胤祥一道读书的胤禌,也不等贴身太监把东西收拾好,只与自己对面桌的胤祥说了声:“我去接十四弟,十三弟你回去命奴才们备好酒食。”便飞一般跑了出去,出到廊下,他左右看了看,见前后无人才迈开大步,横穿乾清宫前大广场,后面跟出来的贴身太监,急得忙跟上他小声劝导说:“阿哥慢点走,慢点走,若叫人瞧见,回到万岁爷爷哪,可就不得了了。”
胤禌转身扬手气鼓鼓说:“本阿哥赶着去接弟弟,干谁的事,若真有人到皇父跟前告状,本阿哥还不放过他呢!”
“又有谁惹恼十一哥了啊?”一把清亮的声音在胤禌身后响起。
胤禌听了,回头惊喜道:“十四弟,你怎么比我们还要早下学。”
胤祯从王伯益手上接过手帕答道:“嗯,今日师傅许我早些下学。”又拉住胤禌帮他把额上的汗滴擦净说:“才出书房,十一哥怎么就满头大汗的。”
胤禌很配合的把头弯下,笑嘻嘻地抱怨说:“这时日实在太热,还没跑两步,就大汗淋漓了,十四弟你真会照顾人,来再帮哥哥多擦几下。”
刚动几下便大汗淋漓,只怕发的都是虚汗,胤祯不放心就问胤禌:“十一哥最近可有让太医好好请脉?”胤禌自小忌医,兄弟间人尽皆知,胤祯才会有此一问。胤禌别开脸讪讪怨道:“十四弟你出去一趟回来后,说话就总是这般老气横秋,真活像每次请安时都不忘训勉我的额娘。”
胤禌的话,叫胤祯不禁心虚,打从他能开口说话,他就一直告戒自己,万事都要小心谨慎,切不可叫人看出破绽,可之前为了去喀尔喀解胤禛之困,他顾不得掩饰,使尽了浑身解数,可能也是因为这样,在草原时他不再掩饰自己,日子一长,他便忘了,自己今生还是个几岁孩童,是个应该被人照顾,而不是去照顾人的孩子。
跟在胤禌后头出来的胤祥,离远就听到胤禌抱怨的话,走近以后一把将胤祯拉到自己身边,黑下脸转头对胤禌说:“哼,十四弟要不是关心十一哥你,何必过问你这些,真是狗咬吕洞宾!”
“走,十四弟,既然十一哥不稀罕你的关心,咱往后就别管他,四哥刚才被皇父传了去,来咱们到云台下等他去。”说完就拉着胤祯往乾清宫方向大步走去,胤禌跟在后面慌忙提步去追,边追胤禌不禁在想,自己这哥哥怎么就做得如此窝囊,想想十三弟、十四弟在四哥面前时,那叫一个乖巧听话,他们怎么在自己面前就如此张牙舞爪,看来他还是得多多亲近四哥,向他讨教些如何叫弟弟乖乖听话的法门。
由乾清宫退出的大臣,未必人人都认识胤禌兄弟,可谁都不会错认他们腰间系着的金黄腰带,胤祥望着那些垂首退到一旁,绕过他们兄弟的大臣喃喃说:“大臣们都出来,怎么四哥还不见人。”
“你们看那边,他怎么会在这里?”胤禌指着乾清宫西侧无逸斋的方向道。
胤祥正忙着朝云台探头,看胤禛是否出来了,哪来得及理会胤禌说的其他人,胤祯不想胤禌无趣,随着胤禌指的方向看去,就看见内务府总管凌普从旁边一条窄巷里走出来,凌普虽身为内务府总管,可内廷当中,若无传召,也不是他凌普所能乱闯的,而且看他鬼鬼祟祟的样子,真是可疑之极。
不过凌普身后便是当今太子,无论凌普做出些什么,只要不是大逆不道,胤祯也并不想招惹他,也招惹不起他,胤祯把胤禌的手按下,拉着他一同转过身来,只当没看见凌普说:“十一哥,凌普他是太子的奶公,或是太子传唤其来,也未可知,我们这些做弟弟的,何必多管。”
胤禌虽然天性容易冲动,可并不是蠢人,听到胤祯的话,便知道弟弟是在提醒自己,别去招惹凌普,凌普不可怕,可他身后还有太子,胤禌当下连连点头,打哈哈道:“十四弟咱们专心等四哥,别的,咱们什么都没看见。”
胤祯抬头对胤禌露出个大笑容点头道:“嗯。”转过身来的两人都没看见,凌普走出后不久,胤禛也从在同一处走出,看见不断朝云台山探头的胤祥,还有跟在他身旁的胤禌、胤祯,胤禛不觉心头一暖,他知道弟弟们是在等自己,可当他看到胤祯的背影时,心头不觉就沉了下来,凌普刚才说的是真的吗?将自己岳父那拉费扬古从起复名单中去除,并非太子本意,而是弟弟在自己大婚那日,整整哀求了太子一日,太子不忍才在无奈下给答应的。
弟弟为何要这样做,因为厌恶自己迎娶的那拉氏?想起妻子得知岳父去世时,端庄的脸上出现那悲痛欲绝的神情,胤禛心中满是酸楚,妻子嫁给了自己这皇子,岳父却就这样抱憾一生的走了,不但生前最后没有一官半职,连死后都无人敢为他提请追赠与赐謚,即便如此贤惠的妻子对他胤禛也并无半句怨言。若这一切真的是弟弟所为,他不明白自己从小疼爱到大的弟弟,为何会变得如此残忍,这般对待自己的兄嫂,而最令胤禛伤心难过的是,弟弟这样对妻子,难道不是在同样的伤害自己吗?他从小对弟弟珍之如宝,弟弟现在却如此回报,实在让他的痛彻心扉。
从乾清宫回乾东五所的路上,照例是胤祥提头说话,胤禌接他的嘴仗,几兄弟说个不亦乐乎,胤禛今天的话明显少了,似乎察觉到他的异常,胤祯跟着也说少了,胤祥就像要补回他们两人的分一样,一路上努力地说个不停。
胤祯余光已经不止扫到,胤禛在偷偷打量自己,今天从见面到现在,胤禛就没有和他答过一句话,胤禛眼眸里隐藏的悲伤,压得胤祯心头沉甸甸地,他不知道胤禛到底发现了什么?发现自己并非他心中那稚嫩的幼弟,还是发现自己其实是他多年以后的心腹大患,还是发现自己其实是个八十余岁,死过一回的老妖怪,可无论被发现的是什么,四哥您能不能别像上辈子那样,用疏远来处罚我,您能不能赏弟弟句话。
胤禛、胤禌领前进了四所,跟在后面的胤祥一把拉住,正要跨步迈过门槛的胤祯,胤禛、胤禌已经饶过木屏风,胤祥拉紧胤祯的手轻声提醒说:“十四弟别怕,一会无论四哥问你什么,你记得都要否认,无论旁人说些什么,四哥只会相信我们,他只愿意相信我们,即便我们是在撒谎,十四弟,别让四哥伤心。”
胤祥说完立刻把胤祯的手松开,脸上又恢复刚才那笑意盈盈的样子,就想刚才对胤祯说的话,根本并非出自他之口一般。胤祯望着胤祥领前的身影,原来不知不觉间长大的人,并不止他一个,前世那个办事滴水不漏,一心一意爱护四哥的十三哥,似乎又回来了。
胤禌没有迟钝到,连胤禛与胤祯之间的不对劲都看不出来,他生来就有满人的豪爽,见胤禛、胤祯两个人各自闷着都不说话,他反倒觉得自己就像那热锅上的蚂蚁,明间里奴婢太监还在摆席,胤禌一把从椅上站起,拉起坐在下首的胤祥,挥手就把奴才们都赶了出去,才对胤禛、胤祯说:“四哥、十四弟您俩要有什么话要说,又不方便在我和十三弟面前说,我们这就出去,我们到前头逗鸟去,您俩留这,有什么话就痛痛快快的说个清楚明白,要不是我这做弟弟哥哥的,对着您俩这两张,一个赛一个黑的大黑脸,简直是食不下咽!”说完他就拖着胤祥往外走,临出去前胤祥朝胤祯看了眼,提醒他不要忘记自己刚才的话。
房门被带上后,胤祯转头望见胤禛抿紧的嘴唇,大婚以后,胤禛整个人变得更为光彩夺人,每每见到,胤祯就不觉想靠近,尝一尝胤禛嘴唇的味道,明知道这念头何等可耻,可他就是绝不了这念头,即便是现在,明明知道,若不能闯过眼前这关,或许今生又会四哥形同陌路,可脑海里盘踞的仍是那肮脏的想法。胤祯有时真的非常憎恨,自己这不知羞耻的身躯,胤禛久久不语,让坠入自己思绪的胤祯,误以为房中只有他一人,他习惯性的将手伸到自己左侧腰间的伤口,用力朝伤口的位置抓去,有时候痛楚能让一个人清醒过来。
胤祯手上的动作,叫一直注意着他的胤禛,看得大惊失色,一手把胤祯的手拉住惊喝道:“弟弟,你这是在做什么。”
被胤禛一语惊醒的胤祯,吓得冷汗直流,不过很快他就镇定了下来,露出个轻松的笑容说:“伤口有点痒痒,弟弟受不了就想挠它,要哥哥您来帮弟弟挠?”
这话说得似乎合情合理,可再往深处想,胤禛就知道自己弟弟是在撒谎,刚才那动作根本就不是挠痒的动作,而是想把愈合不久的伤口抓开,想起一直以来,弟弟腰间的伤,屡次反复,久治不愈,难道就是因为每次快到完全愈合时,弟弟就把伤口重新抓开?但是弟弟为何要这样做,好比今日他为何要这样做,难道是……难道是为了博取他的同情?
胤禛想起之前苏培盛劝自己的话,自从弟弟学会了说话,弟弟就开始慢慢改变,之前胤禛还一直不愿承认,直到今天才赫然发现,自己的弟弟已经不是他心中那个,需要他时时抱在怀中的柔弱婴孩,弟弟开始逐渐变得叫人看不清摸不透,难道弟弟真的被苏培盛言中了?
从胤禛面上的变化,胤祯已经能看出他心中的变化,胤祯压着内心的酸楚,仍旧嘴角含笑问:“哥哥是不是有事要问弟弟?”
面对这个忽然变得有些陌生的弟弟,胤禛面上不觉露出平日面对外人时,才会露出的凌厉的神情问:“方才内务府大臣凌普来找我,说太子阻拦费扬古起复,其实另有内情,他说是你去求太子,不让费扬古起复的,我只想问你一句,你是否真的做过。”
胤祯面上的笑意更浓,他垂眸看着地上的青石地板,四哥脸上现在这副表情,他是多么的熟悉,在他记忆里,上辈子的四哥,面对他时就几乎总是这样一幅表情,他一直知道,四哥只有面对外人的时,才会摆出这样副神情,他不愿总是回想起前世种种,可很多时候又总是无处可逃。
胤祯留恋的望着胤禛的脸问:“四哥,您生平最厌恶别人欺骗您,是吗?”
胤禛被胤祯面上的神情震撼,弟弟为何整个人看起来就像要即将崩溃一样,胤禛很想说‘算了,无论弟弟你是否做过,哥哥都不介怀,你是我最疼爱的弟弟啊。’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是,我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别人欺骗我。”
胤祯僵在脸上的笑容,叫胤禛看得痛心,可更叫他心痛的是,胤祯轻轻吐出口的那句话:“是的,是我在哥哥您大婚当日去求太子,让他把费扬古的名字在起复的名单中去掉。”
胤禛激动得眼睛发红,虽然他没问出口。可胤祯还是看得出来,他的四哥在等他解释。只要他能给四哥一个解释,即使再荒唐,他的四哥一样会接纳,他们兄弟照旧能像往日一般,他当然可以把当日诓骗太子的那套说词拿出来说,就说是为了四哥日后给岳父费扬古施恩,才阻止费扬古这次的起复。
但是有些事情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四哥不也说了吗,他不喜欢一个会欺骗他的弟弟,他胤祯阻止太子起复费扬古,并非为了让四哥日后向自己岳父施恩,留有前世记忆的他,一早便知道费扬古很快会死,一个即将要死的人,受太子这样份恩惠,于费扬古自身利益不大,可就会给胤禛惹下一个大麻烦。
胤祯还记得上辈子,康熙四十七年一废太子后,为了不留痕迹地撇清与太子间的关系,四哥是花了多少工夫,又落下了多少把柄在佟佳氏一族手上,与其日后危危险险的亡羊补牢,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接这个茬,而且胤祯并不觉得自己有丝毫对不起费扬古和他女儿之处,要知道日后费扬古将会被追赠为一等承恩公,而他的女儿也将母仪天下,又有什么礼物,会比他送给四嫂的这份新婚贺礼厚重。
胤禛甚至怀疑自己是幻听了,他的弟弟怎么会这样对他,对他来说费扬古是否抱憾而去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弟弟差点缺席他人生里唯一一次的婚礼,原因竟然是去求太子不要起复自己岳父,那日知道弟弟一直不见影踪,他甚至准备丢下新娘,不顾一切去寻找弟弟,可弟弟当时在做着些什么,竟是在谋算自己岳父,胤禛知道自己弟弟并不会真的做出伤害他本人的事,可他仍旧觉得在这件事情上弟弟伤了他的心。
他不禁站起大声质问道:“十四弟,在我大婚当日,你整日不曾出现,直到喜轿临入神武门,才匆匆赶到三所道贺,难道就是为了在毓庆宫,求太子不要起复,我嫡妻的生父?”
从出生至今,四哥都是称他弟弟,而如今称呼已经从弟弟变成十四弟,果然是自作孽不可活,胤祯心中苦笑,巍巍站起,深深吸了口气点头说:“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