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61、广厦将倾(一)
连城璧回来时,萧十一郎并不在房中。
萧十一郎时常这般昼伏夜出,连城璧也不觉奇怪。况且白日想明白了那些事情,大抵还需要时间来接受。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但他的手忽然顿住了。
因为,他似乎闻到了……胭脂味?
他的房间从无女子出没,甚至婢女都禁止入内。又哪来胭脂味?
他闭眼,仔细嗅了嗅。但那一抹幽香便恍如错觉,再循不得。
连城璧微皱了皱眉。
他召来明安询问,明安只道,恍惚间似乎瞧见萧十一郎抱着酒坛子离开,与寻常并无不同。
连城璧压下心中惊疑,忍不住揉了揉眉心。
近来真是累了。
他便先行沐浴,待沐浴完,萧十一郎依旧没有回来。他叹了口气,缓缓睡去。
翌日醒来,天色有些灰暗。
萧十一郎依旧没有回来,连城璧眼中已有了疑虑。这一分疑虑,亦并未保持太久。
——因为李红缨与杨绿柳来了。
萧十一郎打赌赢了,逍遥侯承诺退离玩偶山庄,赠予连城璧。同时玩偶山庄所有“玩偶”亦获得自由,再无约束。但这是萧十一郎功劳,是以这两位不苟言笑的下棋老人,答应了萧十一郎请求,保护冰冰。
但这两位并不待见连城璧。自来到无垢山庄,便整日龟缩于独立小院里,与从前一般下棋为乐。
此刻这两人齐齐出现,连城璧心中已有了不祥预感。
连城璧饮下一口茶,闭了闭眼。他再睁开时,唇角已有了笑意:“两位此番前来,不会是为告诉本少一个坏消息罢?”
李红缨似是没有听出嘲讽,淡道:“人丢了。”
连城璧缓缓吐出一口气。他唇边笑容依旧:“两位接下来是不是要告诉本少,没想到冰冰竟会武功?”
能从这两个人手中逃脱,若说冰冰没有武功,根本不可能。但有武功也不一定能逃脱,还是两人大意了。
杨绿柳的脸拉的很长,仿佛谁欠了他千万两银子:“是我们大意。”
连城璧眸光闪烁不定。他伸手摩挲着杯壁,轻笑起来。他的笑容依然和春日微风一般和煦温暖,但任谁都知道,他现在十分不悦。
李红缨负手道:“人是我们看丢的。”
杨绿柳冷声道:“我们自然会找回。”
连城璧呵呵笑出声。他一手撑着桌面,缓缓起身:“现在已不是你们的问题了。两位以为,冰冰身体如此虚弱,如何能逃离无垢山庄?”
李红缨与杨绿柳相视皱眉。
确实如此,冰冰被退落悬崖,在荒无人烟的崖底生活了两个月,只能吃些树皮、毒草渡日。哪怕她武功再高,这般虚弱之下,也是跑几步便要脱力的。
唯一可能的是,冰冰是被人带走的。
那么冰冰又是谁带走的?
泰阿已进入大厅,他的脸色十分的差。
连城璧笑意愈深。但他笑得愈温柔,他周身气息也便愈冷。他说:“先让本少猜猜,泰阿。呵,你也要告诉我一个坏消息,对么?”
泰阿脸色铁青。
连城璧一字一顿,极温柔道:“割鹿刀丢了,是么?”
泰阿豁然跪倒:“属下护刀不利,请主上责罚。”
死寂。
闷声之后,瓷粉簌簌自连城璧指缝漏下。
连城璧垂眸翻看手掌,而后从袖中取出帕子,一指一指擦干净。他瞧着完美如玉的指尖,忽然轻笑起来:“呵……冰冰啊冰冰——你定会后悔的……”
第四日。
连城璧马不停蹄,终于赶到沈家。他坐在马背上遥望这一座山庄,面色复杂难辨。
此刻残阳如血。
沈老太君病亡已有四日。
第三日时,她的尸身已入殓。但灵堂尤在,吊唁之人亦是络绎难绝。
沈老太君叱咤风云一生,江湖上多少人要给她面子,乃至后生小辈皆看她脸色行事?如今阖眼而逝,也不过躺在冰冷棺木里,无知无觉,与常人无异。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而沈璧君愣愣跪在灵堂前,恍若失了魂魄,不过只是一具牵线木偶。
任何人瞧见此番场景,皆只能叹息。
割鹿刀问世前,她有世间男子倾慕的完美容貌,她有女子羡慕的完美夫君,她有世人羡慕的完美生活……割鹿刀问世后,沈家大劫,连城璧弃她,如今就连沈老太君都走了……
她已一无所有!
所有曾因连城璧被风四娘夺走而嘲笑讥讽于她的人,如今眼底满是不忍。
但天地此般不仁,世人怜悯又有何用?
连城璧掩下眼中疲惫,翻身下了马,缓缓走入沈家。
所有认出他的人,皆自动分开两边,默送他的走入。
连城璧已在门前,却忽有声音道:“连少且慢。”
连城璧顿住了脚步,直视眼前素衣女婢,也正是沈老太君生前伺候之人:“翠姑娘有何指教?”
翠姑娘僵着脸,淡道:“老太君曾说过,连沈两家恩断义绝。是或不是?”
连城璧良久,才颔首一叹。
翠姑娘道:“既是如此,连少又何必前来。”
连城璧微敛眸,满面歉疚:“老太君曾也对晚辈照拂有加。如今故去,晚辈心中始终不得安宁,故此前来一拜,还望姑娘通融让步。”
哪怕被婢女如此刁难,他面上依然没有丝毫不悦。君子风度,已一览无余。一众人齐齐瞧着他,心中或有遗憾,或有讽笑。
翠姑娘双眼如刀,声音愈来愈冷:“老太君弥留之际,曾说过:‘若无垢山庄庄主连城璧到来,必不得入沈家灵堂,扰我安宁’。”
一众人哗然!
连城璧瞳仁骤然收缩!他满面已是掩饰不住的震色,整个人也如被打击一般,难以自持退了一步。
但他终究是苦笑着躬身一礼,转身离去。
身后却又有声音道,“且慢。”
这个声音并未有说明要谁且慢,但这两个字一出口,便已充满逼迫,哪怕是连城璧也不得不停下脚步。
因为要他停住脚步的人,正是杨开泰。
原先正要散了的众人,再度骚动起来。
连城璧转身,面上笑容第一次不那么从容:“原来是杨兄。”
他忽然发觉杨开泰这张四四方方、诚诚恳恳的脸,已变得很苍老,很憔悴。
——现在他就算还是张硬面饼,也已经不是刚出炉的了。
杨开泰站在台阶上,没有一点表情。他应刚从灵堂中走出来,脸上哀戚一分不减:“一别十八日,连少可好?”
一别十八日。
十八日前,他还在为风四娘愿嫁给他而欢天喜地,痴傻疯笑;十八日时,他再见连城璧,忘却江湖传闻,风四娘却在他只言片语之下,转身离去;十八日后,他沦为江湖笑柄。
他当然不会好。不仅不好,更如同地狱。
而一切一切,拜连城璧所赐。
连城璧苦笑一声,似答不出了。
杨开泰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一步步走下来:“我知道,连少一定很好。但我不好,十分不好。”
连城璧沉默。
杨开泰冷冷道:“我要向连少挑战。”
连城璧表情微变:“挑战?”
杨开泰冷冷道:“不错。虽然连少十岁时候剑法已臻至大成,可与东瀛剑客独斗三百招而不落败。这样的威风,天下更没有人能比得上,我杨开泰若是要找你一较高下,别人一定会笑我自不量力。”
他的双拳紧握,一字字接着道:“只可惜我本就是个自不量力的人。”【原著】
周遭围看众人,眼睛俱已发亮。
——他们错过了连城璧抢亲,但六君子反目这种场景,自然不可错过了。
连城璧却摇头:“此刻、此地,皆非你我决斗佳处。”
杨开泰冷笑一声:“那便先换个地方。反正连少这种人,也已被拒之门外。”
连城璧双眼不可察觉得眯起。
他到底是保留了一分理智,转身离去。
身后破空之声,却是杨开泰豁然伸手扣住他的肩膀。连城璧豁然转身,肩上已被他抓破,留下三道血痕,他只退不攻。
杨开泰出招愈发狠戾决绝。
他本是宽厚之人,与人切磋挑战决不会伤人性命。
可如今他已被逼上绝路,再无路可走。
他只有出手!
“住手。”
这世上本没有人能阻止杨开泰再下手了。但这两个字落下,杨开泰却停下了动作,再不能往前一步。
——沈璧君。
她一身素白,面色惨白如雪。她似无力站在台阶上,仿佛下一刻便要乘风而去。此番憔悴,生生揉碎了所有人心肠,也恨不得将她拥入怀中,好生抚慰。
沈璧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只是道:“是谁在扰奶奶灵柩?”
她的声音没有变,表情也是木然空洞。但她这几个字说出来,却叫所有人都惭愧地低下了脑袋。
沈璧君继续道:“无人承认么?”
连城璧喟然一叹。
沈璧君似浑身一颤。她缓缓转头,将目光定在连城璧脸上。
此番再见,恍若隔世。
连城璧依然是连城璧,如不染纤尘无瑕美玉。温润,雅致。时光蹁跹,没有在这一块玉上,留下分毫瑕疵。
但沈璧君,那个昔日被完美保护的小女孩,终于在岁月残酷欺骗里,缓缓长大了。
沈璧君直视连城璧,眼中无悲无喜,只是淡道:“原来是连少主、杨少主来了。”
连城璧眸光闪烁。
杨开泰上前一步,垂头道:“是在下鲁莽。只是在下难忍昔日耻辱……”
他的话尚未说完,沈璧君却猛然扬手,狠狠给了他一个耳光。
众人瞠目结舌。
杨开泰捂着脸被打的红肿的脸,退后三步,几乎是不可置信般愣愣瞪着沈璧君。
沈璧君端立在台阶上,依然是那般优雅、雍容:“来观礼吊唁者,沈家欢迎之至。但任何人敢在我奶奶面前撒野,便莫怪璧君不客气。”
话音未落,满场死寂。
所有人愣愣瞧着沈璧君,仿佛第一次看到这位天下闻名的美人,亦是第一次为她傲然气度折服。
杨开泰脸色青白变幻,终究是拱手一礼,羞愧退开。
沈璧君将目光转到连城璧脸上:“连少此番前来,又有何贵干。”
连城璧喟然一叹。
这一声叹息,恍若轻羽。缓缓落在心上,叫沈璧君差点便要忍不住崩溃了!
但她没有。
时至今日,他依然是连城璧,从未改变,她却只能是沈璧君。
连城璧道:“我来做什么,你一定很清楚。”
沈璧君唇角已出现一个微笑,美地叫人难以自持:“连少一定也很清楚,璧君决不会让你进门。”
连城璧再叹了口气。
时至今日,除了叹息,他还能做什么?
沈璧君拂袖转身:“请回。”
再无可回转的决绝断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