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金秋,正是收获的季节。
沿途走来,石板铺就的官道旁是一望无际的稻田,金黄色的麦穗随风摇曳,细细碎碎的稻壳应着微风而起,阳光下折射出丰收的光点。本该是一副农忙欢乐地景象,却因为战事的紧张,田地里忙碌的农夫不但没有丰收的喜悦,反而带着显而易见的惊慌。每当有车马从他们身边疾驰而过时,便惊恐的抬头遥望,生怕是敌人来袭。
本在车内说说笑笑的三人,也因此情此景收敛了心情,气氛颇有些沉重,一路沉默的到达了滨门。
进入滨门时,已是傍晚。
刚刚走下马车,回身搀着凤娘下车时,一个带着少女独有的清新气息的身影已经飞到了面前:“肖哥哥!”
回眸,愕然:“娉婷?”
娉婷此时一身水蓝,更衬得少女的肤色白皙粉嫩,圆圆的小脸上绽放着喜悦的光芒。顾忌着人来人往,娉婷才在他身前的一步处刹住了脚步,扯着他的衣袖撅嘴埋怨道:“肖哥哥,你还记得我啊!”
任刃笑笑,的确呢,自从王家出事后便再没见过,掐指算来也有两个月了。拍了拍少女圆润的肩头解释着:“我当然记得你啊。只是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滨门是军事重地,怎么会让她一个富家小姐随便进出的?
“二哥也来了。”娉婷连忙转移话题。
“王明航?”任刃惊讶,王家的案子刚刚结束不久,他现在不应该料理王家的生意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二哥是来参军的。”娉婷声音有些低落的说道。
任刃更惊讶了。
此时的凤娘则捧着肚子靠在马车边上,手肘杵了身边的林泽生一下,下巴向少男少女交谈的画面扬了扬,不怀好意的笑了,“小生生,你的情敌?”
林泽生浅浅的笑,揉了揉被她撞疼的地方,不冷不淡的说道:“你想多了。”
凤娘眉毛一挑,耸耸肩便不再言语。
林泽生却知道这话连自己都说服不了,那女孩子看着任刃的眼神实在露骨,任谁都能看出其中掩饰不住的爱意。明知道这样青涩单纯的女子对他造不成什么威胁,但还是觉得从喉咙一个劲儿的冒酸气。
这时,一行人迎了过来,打断了四人各自的心思。
“李大人。”任刃、娉婷和林泽生忙止了话,向李州守行礼道。而凤娘则脸色微变,直接向马车后面绕去,试图借此掩盖住她的身形。
李州守无奈的摸了摸胡子,出声唤道:“凤娘,别躲了。”
向后撤的脚步一顿,凤娘不情不愿的向李州守那里蹭过去,站到他身前便姿态优雅的福了福身,低声道:“哥哥。”
任刃惊讶的睁大眼,凤娘居然是李州守的妹妹?忽然又想起凤娘似乎的确姓李,不由得感慨世界真小。
此时的李州守则一直绷着脸看着挺着大肚子的妹妹,觉得火气上升,不由得就斥责了出来:“你都多大的人了!有了身子还到处乱跑,居然留了封信就跑去了滨门,护送药材?用你去护送吗?要是出了事情怎么办……”
凤娘低着头一副认错的样子,似乎在乖乖挨骂,但李州守当然了解自己妹子,收了声闭口不言,只暗自生气着:别以为我没看到你刚才打了个哈欠!
“罢了罢了,”李州守无力的摆摆手,嫁出去的妹子自己是管不了了,“易时也来了,在等着你呢。”
这句话终于引起了凤娘的注意,脸色有些焦急的问道:“他怎么来了?不是告诉他在泽州城等着我吗?他的身体哪里经得住啊!”
李州守白了自家妹子一眼,招呼任刃和林泽生一起向住处走去。凤娘也一扫刚才满不在乎的样子,心里有些忐忑的跟了过去。
推门而入,就见易时一身藏蓝色的长跑坐在藤椅中,正靠着椅背闭目养神。见他们进来便睁开眼,对着进来的几人一一点头打过招呼,却略过凤娘,似乎没有看到她。
任刃对着易时拱了拱手,发现仅两个多月没见,这人已经变化了许多。再不是之前孱弱的形象,身上似乎也长了肉,肩膀和胸膛已经能够撑起宽大的衣袍,脸颊也多了些血色和神采,只是那儒雅淡然的气质却一如既往。
“相公……”凤娘见他对自己视而不见,更是不安,只好小步挪了过去,挨着他坐下,哀哀的唤了一声,哪里还有之前泼辣爽利。
易时淡淡的看了她一眼,便扭过头与林泽生寒暄着。
凤娘见状便委屈的红了眼眶,干脆伸出手抓住了易时的手臂,轻轻摇着低声道:“相公,我错了,我以后不乱跑了,你别生气,对身体不好……”
任刃叹为观止。果然是一物降一物么,凤娘居然会被一个看似柔弱的男人降的死死的,连撒娇求饶都拿了出来。
易时见她服了软,也转过头看向她,脸色好看了些,但仍是不肯松口:“解释下吧,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非要自己跑去滨门。”
凤娘撅着嘴,坦白道:“谁让你把我看得那么紧,这也不许那也不许,就算有了身孕我也没那么脆弱啊。正好这时候接到一封信,我看了一下发现事态紧急,所以就赶紧去滨门帮忙啦,正好也趁机出去溜达一下……”
“什么事态紧急?”易时问出了在场几个人的心声。
“咳咳……”林泽生即使的干咳两声,他当然不会允许凤娘继续说下去,难道要当着大家说出来是他发出的求救信,所谓的事态紧急就是他正和任刃冷战?
“大当家,你放心吧,凤娘没什么事,一路上我都在随时给她把脉,母子安好。倒是这一路行来,该让凤娘休息下了。”
身为大夫的林泽生一席话解救了凤娘,后者对他眨眨眼,算是谢谢了他的及时维护。易时也没有再追问,夫妻俩便携手去休息了。
“凤娘不是随着侠义庄走镖啊?”任刃见二人离开才说道,他以为凤娘护送药材是侠义庄的走镖生意呢。
“不是,凤娘和易时已经离开了侠义庄了。”李州守说道。
“什么意思?”林泽生不知此事,插口问道。
“他们夫妻俩也是腻了吧,将庄子交给下面几位当家的打理,决定好好游玩一番,也让凤娘能专心养胎。二十年来全心都扑在这个庄子上,也乏了。”李州守暗暗摇头,有些心疼妹妹的辛苦,也恼恨妹妹何苦非得跟着这个病秧子耽误了大好年华。
林泽生和任刃对视一眼,同时想到了之前侠义庄的内讧事件。想来这夫妻二人不只是累了,也是厌倦了吧,干脆脱离了那些权利的漩涡,逍遥自在的生活。
“既然凤娘已经找到,我也该回泽州城了。”李州守对着二人轻轻点头,随后转身看向一直端庄而立的娉婷道:“收拾一下吧,明日一早便启程了。”说罢,便起身去向恩师道别去了。
“娉婷,你到底为何而来的?”任刃这才想起之前被叉开的话题。若说李州守是担心自家妹子而寻了过来,那娉婷是为何跟来的。
“我……”蓝衣少女张了张嘴,想说我是来看你的,却没能说出口。偷瞄了一眼含笑而立的林泽生,小声的开口,“肖哥哥,能和你私下聊聊吗?”
任刃闻言便回头看林泽生,后者立刻善解人意的点点头,极有风度的走了出去,还顺手帮忙关上了门。可谁知道温润的笑脸下,林泽生此刻心里跟猫挠一样的难受,孤男寡女私下聊聊,到底是要说什么?!想要靠在门口偷听,却暗恨该死的君子风度让他做不出这种听壁角的举动,只能浑身冒着酸气举步离开。
“好了,有什么话要说?”任刃给娉婷倒了一杯姜茶递了过去。他身体不算大好,林泽生不许他再喝清茶,特意为他治了姜茶补身。
“你知道我二哥为何要参军么……”娉婷捧着茶杯有些怔神的喃喃道,“前些日子审理我家和吴家一案时,二哥的身份暴露,吴家人视他为眼中刺肉中钉,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因为找不到我哥陷害吴家的确切证据,他们便将二哥和大哥私奔的事情大肆宣扬开来,在泽州城沦为笑柄。”
深深地吸了口气,娉婷抬头看着任刃,圆润的大眼闪过一丝悲伤:“我们劝二哥离开泽州城暂避锋芒,可没想到二哥还没能离开,却发现名字赫然出现在了此次征兵的军碟之中。可他根本就没有报名……”顿了顿,继续说道:
“后来才知道,是有人从中作梗,将我二哥的名字报了上去。连他的笔迹都模仿的一模一样,甚至连手印都是吻合的。事到如今我们如何赖得掉?只好将我二哥送到战场上去了。不仅如此,这几日我家的生意颇受打压,大哥赶到弁京的分店去打理,却被人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扣在了弁京。这时我才知道,原来吴家身后站着朝中重臣,就是他在背后动了手脚。就算我王家家大业大又如何,民不与官斗,我们能支撑多久呢……”
任刃也有些沉重,兄弟间的爱情当然是不会被世人接受的,这是他早就预料到的结果。至于吴家,他的确是忽略了,官商勾结并不罕见,吴家短短几年内能窜到泽州第二的地位,身后的官员一定出了不小的力。这次居然能在李州守的眼皮底下假报征兵,这势力怕是着实不小了。就算李州守有意保王家,被扣住的王明远身在弁京,也是力不能及了。
不知该安慰眼前的少女些什么,只能默然不语的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聊作安慰。
握着茶杯的双手紧了紧,娉婷圆圆的脸蛋带着苦涩的味道轻声道,“大哥的事情,我们瞒着二哥。他很乐观,说他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建功立业。他要站在足够高的位置,高到再无人敢妄议我王家的是非,高到可以成为家人的庇护。可是,大哥如何等得?不知哪天便会无声无息的死在那弁京了。至于二哥……对方既然故意让他上了战场,还能让他好过吗?战场是什么地方?刀剑无眼,生死无常。若他有个万一,谁能分得清是敌人做的还是……”
此时的娉婷再也不复初见时的青嫩纯真,一连串的变故早已让这个活泼天真的少女成长起来,开始为家人为家族担忧焦虑。她的目光紧紧锁住任刃,湿润的大眼隐含着祈求,轻声道,“我不能帮大哥洗清罪名,我不能助二哥征战沙场,可我还有能做的。任二少,你能帮我吗?”
她改口叫他“任二少”,便看中的是他父亲的身份地位吧?这样单纯可爱的少女,竟也学会了利用权势、攀附关系了吗?任刃望着眼前略显沧桑的少女,有些心酸她的转变,但却没有贸然接口,只是以眼神示意她说下去。
娉婷将手中的茶杯轻轻放到桌上,磕碰出清脆的响声。她抬首,望着眼前的少年,脑海中划过之前的一幕幕:初识时,他于众人中站出为她解围;义诊时,神色淡然的教导她识别药草;酷日下,他关切的帮她诊脉唯恐她中暑;出事时,他出声维护她的家族……
一阵阵酥麻的疼痛从心口处蔓延开来,她知道,她若是开口说出下面的话,她将再没有权利享受他的关爱,拉着他撒娇耍赖。他喜爱的是那个单纯可爱的娉婷,是那个勇敢调皮的娉婷,而不是现在这个满腹心机,泯灭于茫茫众生中的平凡女子。
但她别无选择,她的家人,她想要保全。即便知道会是什么结果,她也要试上一试。迷茫痛苦的神色一闪而逝,再次凝神时,她的眼中只剩下坚定:
“请任老将军帮忙,将我送入泽州秀女之中。”
“娉婷!”任刃震惊的望着她,声色俱厉道,“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娉婷平静的面对着他,神色淡淡的。
“不许你去,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任刃狠狠地拍着桌子厉声道。没有谁比他更了解后宫中的黑暗,他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眼前的少女被那个地方吞噬。
“可是没有比这个更快的途径了不是吗?”娉婷眼神古井无波的看着他,柔声道,“只有站在帝王的身边,我才有发话的资格。只要能保下我的家人,我的牺牲又算得了什么呢。”
“不行!”任刃心里一痛,他看到她的目光,那么平静,平静的近乎一潭死水。他不知道如何阻拦她,他知道娉婷是个聪明的孩子,既然提出这样的要求,怕是早已想清楚了一切,早已做了决定。
“肖哥哥。”娉婷站起身,走到他身边,轻轻地将头靠在他尚不强壮的胸膛,低声笑着,“其实我已经将名字报到了秀女名单之中了,没有退路了。今日来找你,只是希望你能帮我打通道路,让我更能接近那帝座罢了。所以,别阻止我了好不好。”
不好……
任刃觉得喉咙噎的难受,却无法将这两字说出口。
“娉婷,不一定要入宫的,我也可以帮你的。”任家虽驻守边疆,但在朝中也是有势力的,若想护,是一定护的住她的。
任刃抓住她的肩膀,直直的看入她的眼底,轻声说,“嫁给我,我任家也可以庇护你和你的家人的,好不好?”
娉婷怔怔的望着他,有什么从眼底渐渐浮现,那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淡淡光华,散了又聚拢,聚拢了又散开。她不舍将目光移开,贪恋的看着他的眉眼,双手轻轻抬起,捂住几乎哽咽出声的口鼻,含着泪笑的幸福,笑的凄切。
她爱的人,向她求婚了。
可是,她的回答却只能是三个字,一字一顿的落下,清脆的似乎砸碎了什么:“对不起……”
对不起,你既不爱我,我便不能嫁给你。
对不起,我既爱你,便不能拖累你的家族。
对不起,我再不能爱你,也再不能等你爱上我了,肖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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